【四書正誤】
四書正誤卷一 大學
大學章句序
先生輩何不如此學,如此教?【第三段】
孔子與三千人習而行之,以濟當世,是聖人本志本功;刪述是老來無奈何方作底,朱子認作誦而傳之,誤矣。【第五段】
大學在記中通是一篇,而朱子務將古人書裝裁就訓詁式樣,分作十一章,竟指前一段為經,後十段為傳。又因有「曾子曰」說不通,復說是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,皆何所本?甚矣!其好自用也。【第六段】
先生輩恐不能出此兩項,而其害更甚於兩項。其誰知之?傷哉!
其惑世誤民、充塞仁義者固多,而總不如先生輩之甚。 兩程出而前聖之道始亂矣,傷哉! 表章此書,乃在次簡編、發歸趨乎?恐夫子之憲章文、武者不是如此。【第七段】
是月孝宗內禪。孝宗十六年。【第八段】
戴本大學【禮記原文】
首章下「此謂知本」二句,「所謂誠意」章,「詩云瞻彼淇澳」二節,「康誥曰克明德」至「止於信」,「子曰聽訟」章,「所謂修身」下,皆同今本。
大學對小學而言,即包註中大人之學了。蓋吾儒原是學為君相、為百職。便是庶人,誰無箇妻子、兄弟、僕從?以道治吾身便是明,以道治他們便是親,明親到十分滿足便是至善。此箇大人,是人人有分可做的;此箇學功是人人有力當做的。異端是不上此條道的;曲學是自身上做幾分,不能合天下以為量的;霸術是治民上做幾分,不以修身為本的;隱怪又是異端中雄傑,要出至善外做十二分的。總坐不知止耳。註「必至于是而不遷」,意最好。 【「大學之道」節】
不知止,則曲學、偏霸、異端都說是道,這道那有定?知止而后道有定了。這「定」字便收煞上面三箇「在」字。道無定,則朝廷上曲學、偏霸、異端紛紛胡混;里巷間曲學、偏霸、異端穰穰胡闹,朝野都不能靜。定了而后能靜。那不靜時,攪擾底上下都不得安穩。靜而后能安。那不安時,驚哄底人心惶惑,莫說至善,並是非、利害都不覺,如何能慮?安穩了,人心才有主張,不糊迷,在下者才能研究道理,明倫察物;在上者才能審幾度務,出謨定命。安而后能慮。這明親至善之道,若非心細如髮,如至聖之文理密察,斷不能得。「慮而后能得」下三句,正是能慮能得了,則近大學之道矣。開頭以「大學之道」一句起,後而以「則近道矣」一句收,前後呼應,經文甚明。朱註「志有定向,所處而安」等,似屬糢糊。嚮在上蔡,張仲誠先生又謂定靜安慮是明德工夫,大近禪家定覺之說了。 【「知止」節】
李植秀問「格物致知」。予曰:『知』無體,以物為體,猶之目無體,以形色為體也。故人目雖明,非視黑視白,明無由用也。人心雖靈,非玩東玩西,靈無由施也。今之言『致知』者,不過讀書、講問、思辨已耳,不知致吾知者,皆不在此也。辟如欲知禮,任讀幾百遍禮書,講問幾十次,思辨幾十層,總不算知。直須跪拜周旋,捧玉爵,執幣帛,親下手一番,方知禮是如此,知禮者斯至矣。辟如欲知樂,任讀樂譜幾百遍,講問、思辯幾十層,總不能知。直須搏拊擊吹,口歌身舞,親下手一番,方知樂是如此,知樂者斯至矣。是謂『物格而后知至』。故吾斷以為「物」即三物之物,「格」即手格猛獸之格,手格殺之之格。此二格字見古史及漢書。」秀問:「不先明理,如何行?」予曰:「試觀孔子,何不先教學文,而先孝弟、謹信、汎愛乎?又何不先教性、道、一貫而先三物乎?且如此冠,雖三代聖人,不知何朝之制也。雖從聞見知為肅慎之冠,亦不知皮之如何煖也。必手取而加諸首,乃知是如此取煖。如此菔蔬,雖上智、老圃,不知為可食之物也。雖從形色料為可食之物,亦不知味之如何辛也,必箸取而納之口,乃知如此味辛。故曰:『手格其物,而后知至。』故予嘗曰:不解聖人之行者,證之聖人之言;不解聖人之言者,驗之聖人之行。試觀孔門,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,周公以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,不可見大學首自行習下手乎?朱註「窮至事物之理」,夫窮至,不猶然一「致」字乎?窮至其理,不猶然一「知」字乎?是解成箇「致知在致知」矣。以張仲誠、王法乾二賢友之高才卓識,一則言操存明理,然後把明白心到物上去,是知至而后物格矣;一則知宋儒為不學無術,而口口只道明理,是知當格物而不願出窮理之套矣。聖道不幾亡乎?與二友費許多氣力,只為此一句關頭不破也。」 【「古之欲明明德」節】
學、庸似不必分右第幾章。如此章,首條明德也,次條親民也,三條受天命、止至善也。故本文結曰:「無所不用其極。」謂之「釋新民」可乎?又因此處有幾箇「新」字,並前「親民」亦改作「新」。總之,老先生輩以章句訓詁為學,亦要將古人經書都做作章句訓詁體段。噫,千里矣!【「湯之盤銘」節】
今解家只理會「切磋琢磨」四字,全不理會四「如」字正義是甚。赫,盛大。喧,宣著貌。註似顛倒。「終不可諠」,「民不能忘」,謂之新民亦可。【「詩云瞻彼淇澳」節】
其賢是前王作人之化,培植人才,思皇多士,不顯亦世者,後王得舉用之,以輔翼政事。而賢其賢親其親是前王子孫之多【第二「賢」字下原脫「親」字,據大學補。】,一本九族,姬姓不狂惑者皆為諸侯,後王得親睦之,以藩屏王室。「而親其親」明載文、武之政。九經內曰:「尊賢也,親親也。」俗解糢糊。【「詩云於戲」節】
註訓「大畏民志」「明德既明」【云云】,極得。但解「無情」作「無實之人,【「無」下原衍「情」字,依朱註刪。】不敢盡虛誕之辭」,是說無實之人不敢告謊狀耳,然則有情實之人還得盡真正屈枉之辭,豈可言無訟,豈所云「使無訟」乎?是畏民志使不敢進耳。豈大畏民志,使不得盡乎?夫情即常言恩情、情義之情。大凡爭訟,皆起於無情義之人。大人明明德於天下,使仁讓成風,人知羞惡。概世皆有情之人,方愧我之仁未及、讓未及而相愛相敬之不暇,又豈有責人之不仁、不讓而起爭起訟者乎?即有一二無情義者,亦口羞說不得。便強說一兩句,自己見他人仁讓,終是羞慚說不盡,便強說幾句,旁人便阻攔勸解,終「不得盡其辭。」總是滿天下都有箇「明明德」,都有箇「顧諟明命」,都知畏天命、畏大人,都成箇「緝熙敬止」底乾坤,這方是「無情者不得盡其辭」,方是「大畏民志。」註解何啻千里!【「子曰聽訟」節】
吾輩須日夜自問:吾心必如何惡惡,方是「如惡惡臭」;必如何好善,方是「如好好色」。再自問:吾心果真如此好否,如此惡否?方不墮自欺坑子裏,方得坐在「自謙」地方上受用受用。【舊見「所謂誠其意者」節】
甲戌春夜自訟過,忽思:心之動曰意,意不過好惡兩念,好惡不過好善、惡惡兩路。其誠意實下手處,要好惡真摯【「摯」字原誤「擘」,據文義改。】,好善「如好好色」,心極篤,不浮慕,念極專,不旁雜,功極緊,不鬆散;惡惡「如惡惡臭」,望而拒之,聞而避之,去而遠之,疾掩耳塞鼻,不時刻停待。總之,好善務必得好方真,惡惡務必去惡方真,純是一番不自瞞、不自緩、不自恕、不自放的工夫,謹之至也。此意是他人不及見不容替代底,故謂之「自謙」。謙者,謹也,不自滿假也。此「自」字便是「獨」,「謙」字便是「慎」,故緊承之曰:「君子必慎其獨也。」試看「小人閒居為不善,無所不至」。為不善正是不能好善真、惡惡真也。「無所不至」正是自鬆散、自放侈、自滿假、不自謙、不慎獨的樣子。「見君子而後厭然」,何如不見人時自心厭然?「如好」「如惡」二句,是自己厭然處,是自謙處,是慎獨處。後「十目」「十手」「其嚴乎」畫出自謙、厭然樣子。通章何處討快活意,改作「慊」,妄矣!【「小人閒居」節】
此書若使後人傳釋,一派禪宗矣。以「身」改作「心」,把身心判成兩箇矣。「有所忿懥」等,正是就身上發動出來說,莫忽過了「有所」二字。「身有所忿懥、恐懼」【云云】,則其心不得正處也。下節更明,全分不得那是身不修,那是心不正。大凡後儒解書失旨,都因釋氏重心輕身,別而為二,與文字章句之見先在胸中,便相扞格,非改字添字解不去矣。【「所謂修身」節】
古人正心、修身、齊家,專在治情上用工夫,治情又專在平好惡上用工夫,平好惡又專在待人接物上用工夫,故引莫知子、莫知苗之諺,作榜樣與人看。吾輩可以知所用力矣。二章合看更佳。【「此謂修身」節】
後世之為治者,全不從平好惡上做正、修工夫,故末梢上做許多事業,畢竟會差,所以為霸術。後世之為學者,離了治情講心性,離了平好惡講治情,離了待人接物講平好惡,所以為禪宗。春秋、戰國、秦、漢亡大學之道者,霸術也。唐、宋、元、明至今世,亡大學之道者,禪宗也。然霸術之亡道易見,禪宗之亡學難見,故吾之惡禪宗也,甚於惡霸術。【「所謂齊其家」節】
看一部大學,自誠意、正、修、治、平,總是箇好惡工夫到底。【「故諺有之曰」節】
上平言孝、弟、慈,下專引「康誥曰如保赤子」而以「養子」釋,正終首節「親民」二字之義,後「民之父母」更明。知大學在禮記原通是一篇,則自知不必改「親」為「新」,亦不必分右經、右傳幾章矣。【「康誥曰如保赤子」節】
民之父母非親乎?「此之謂民之父母」,猶言此之謂「親民」也。【「詩云樂只君子」節】
「命」字如何竟改「慢」、改「怠」?予玩辭意,當是「先命」連讀。下命即一命再命之命。「舉而不能先命」,猶言雖或舉用而不能大用也。過,罪也。遠罪即上文迸、放,猶言雖或退黜,而不能迸、放也。一氣讀到「惡人之所好,是謂拂人」二句,乃斷其失,「是謂」二字自明。【「見賢而不能舉」節】
以義為利,聖賢平正道理也。堯、舜「利用」,尚書明與「正德」、「厚生」並為三事。利貞,利用安身,利用刑人,無不利。利者,義之和也。易之言「利」更多。孟子極駁「利」字,惡夫掊剋聚斂者耳。其實,義中之利,君子所貴也。後儒乃云「正其誼,不謀其利」,過矣!宋人喜道之,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。予嘗矯其偏,改云「正其誼以謀其利,明其道而計其功。」【「孟獻子曰」節】
四書正誤卷二 中庸
中庸章句序
是原中庸所由作。【第一段】
是言中道發于堯、舜,見道統所由來。【第二段】
是朱子解「人心惟危」二句。【第三段】
是朱子解「惟精惟一」二句。【第四段】
是言理盡于「中」,學盡于「執中」。【第五段】
是歷序道統而歸于夫子。【第六段】
是序子思作中庸以緒道統。【第七段】
是言一部中庸正是虞廷十六字。【第八段】
是言道統失傳,異端肆行,程子生而承統子思、孟子,始發明此書之意。【第九段】
是言程子之意亦漸湮沒,朱子自序不得不集章句,或問以明道之意。【第十段】
何勞?【批「既為定著章句一篇」句】
略序功效,亦見朱子以道統自任之意。【第十一段】
中庸原文
凡盡人事以全其天者皆謂之教,故中庸後面自註云「自明誠謂之教。」朱註「為法天下」,「禮樂刑政之屬」,是將「修道」二字專看在治人上。元妄謂後面「擇善固執」「博學之」五者、「為天下國家,修身也」九句,都在此「修道」二字內。至誠之盡性,盡人、物性,參贊天地,至聖經綸,知化育,立大本,都從這裏下手。這是天子、庶人都有的性分,都箇箇不容推的擔子,都時時不容歇的程頭。故緊承之曰:「不可須臾離也」,正是說不可須臾不修。須臾修,便須臾道;須臾不修,便須臾離;即論語「學而時習之」也,即易所謂「終日乾乾」也。「可離非道」,一轉方說到「戒慎不睹」,「恐懼不聞」,即易所謂「夕惕若」也。「莫見」節申上意耳。書生不知「修道」二句是中庸著手工夫,而全歸之「戒慎」「恐懼」為修道,誤矣。【「天命之謂性」節】
「致者,推而極之也」,解致字最好。到底實講處卻說「自戒懼而約之,以至於至靜之中無少偏倚,而其守不失,則極其中」,「自謹獨而精之,以至應物無少差謬」【云云。】世有至靜之中不失其守而天地便位者乎?有應物無差謬而萬物便育者乎?幾何而不以吾道之至誠等于仙釋之空寂妄誕也!况春秋之天地不位、萬物不育,將謂孔子至靜之守猶有失、應物之處猶有差謬乎?抑致中致和而位焉育焉,子思竟為不驗之空言乎?理之不通,明矣。且字義之訓詁,亦自相矛盾焉。夫推者,用力擴拓去,自此及彼、自內而外、自近及遠之辭也。推而極之,則又無彼不及、無外不周、無遠不到之意也。曾可云「約之」乎?曾可云「精之」乎?曾可以至靜之守不失,應物之處無差,而謂之「致中和」乎?中庸何以稱天下之「大本」、天下之「達道」乎?蓋吾人之中和與天地萬物一般大,致吾一心之中、一身之和,則欽明溫恭是也;推而致一家之中、一家之和,則一家仁、一家讓是也;推而致一國之中和、天下之中和,則調燮陰陽,協和萬邦,三百三千之禮、韶英濩武之樂是也。夫然而清寧還之天地,咸若還之萬物,斯真修道之極功,而吾人盡性至命之能事畢矣。註乃云「修道之教,亦在其中」,是致中和還不是修道乎?真夢語也。【「致中和」節】
丁丑二月,儼講此章。予嘆曰:「夫子時猶勝今日也。試觀天下學者,莫道期月守否,知擇中庸者誰乎?莫道能中庸否,能均天下、辭爵祿者誰乎?因述孫鍾元云『赴的湯,蹈的火,纔做的人』。其以封文之禍北行也,便是要赴湯蹈火,畢竟此老好。」
又自顧嘆曰:「吾與汝王師還是『予知』一流人,烏能免先聖之嘆悼乎?」謂不能守到期月,或不能守到月,非「匝一月」之解。【「子曰人皆曰予知」節】
矯,矯偏之矯。謂和必易流,「君子和而不流」,不強哉其矯乎?餘同。「強哉」是贊語,「矯」乃實字。【「故君子和而不流」節】
君子素位而行其庸德,異端素隱而行其怪事。素只是安若平常、視若固有的意思。其於居位未能素之者,其體道也不篤;於幽隱未若素之者,其攻異也不深。吾于宋儒之談理、釋摩之談禪徵之。【「子曰素隱行怪」節】
正是大勇,如何不賴勇?【批「不賴勇而裕如者」句】
此章今上蔡張仲誠先生作「聖人處變而能通權」說,謂中庸本言聖人之作用,故三言君子;本言道之窮極,無可奈何處,故三言「及其至也。」註空言說道之用大體微,不就聖人身上說,不是了。費,即如人言費力、費錢之費。言君子所行,大費氣力,大費心思,旁人觀之,窺他不透,也費解,說外面竟不是道了,而隱微中卻是道。如子當孝,臣當忠,夫婦之愚皆可與知。到了極處,遇為子之變、為臣之變,雖聖人如舜,受堯之妻,亦若不知有父了;雖聖人如湯武,竟行放伐,亦若不知有君了。如告父而娶,苦守臣節,即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,到了極處,遇瞍之父、紂之君,雖聖如大舜,恐廢倫致懟,亦竟不告了;雖聖如湯武,迫于天人,亦竟不能安臣節了。此君子有憾之道也。試觀天地之大也,天地正以有憾見其大,聖人正以有憾見其神,故君子說起那大處來,是翻天覆地,天下沒處載放他了。若說他心裏細微處,只是為祖嗣、為蒼生,卻天下共見白日青天,說不上箇破綻。然這有憾之道不是容易做出,實由君子察理精透,如詩云鳶飛極上,魚躍極下,正言君子上于天理,下于人情,察之極精,而後做出有憾之道也。末節又總結之,言君子之道,其初只造端乎夫婦,甚細微,甚平常,到的極處,卻精察乎天地,甚精微,甚廣大。張先生看此書與宋儒差別,然於「鳶魚」二句則仍舊。僕為解如此,仲誠甚喜。【「君子之道費而隱」節】
慥慥,他書俱訓言行相顧貌,從造,從心。蓋言君子之心,無時無處不乾惕,不精進也,故云「胡不慥慥」乃爾。下文「素位而行」,素其位而行,吾子臣弟友之庸行也。「不願乎其外」,不於所素之位外而別有願慕,以分吾慥慥之心也。富貴等皆極所素之位之變也。數「行乎」皆不願於位外,而無往不慥慥,無往不自全吾子臣弟友而不失也。故曰:「無入而不自得焉」,正與「胡不」句相應。朱子分章,又以上為贊美,下是行甚。昔者吾友張石卿嘗為予略言之,予茲詳玩,追其意而為之解如此【「如此」原作「此如」,今乙正。】 。【「君子之道四」節】
或問:鬼中之神、神中之鬼如何?曰:「如春是氣之伸,其寒時是神中鬼也;秋是氣之屈,其煖時是鬼中神也。」問屈伸往來。曰:「如吾口,開便是伸,閉便是屈,氣出是往,氣入是來。」問性情功效。曰:「如風起止是鬼神,其所以為風處是性,發而動是情,吹木是功,吹木使之青,發枝發葉是效。」問造化之迹。曰:「凡此皆顯然可見,故曰迹。」【「子曰鬼神之為德」節】
達是通權達變之達。下文善繼、善述、行禮、奏樂等,那一節不是權變通達以為孝處?故曰「達孝」。「天下之人通謂之孝」,似不合「達」字之義。【「子曰武王周公」節】
堯、舜之三事、六府,文、武之六典、九經,總只是維持此五道,發揮此三德。不意乾坤中,世運學術頓變至此。吾嘗讀此默嘆:「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昆弟、朋友,天下之達道也。」自仙佛之道出,而天下有不達之道。「智、仁、勇,天下之達德也」。自程、朱之學行,而天下有不達之德。【「天下之達道五」節】
植秀問「好學近乎知。」予詰之曰:「子心中必先有多讀可以破愚之見。」對曰:「然。」予曰:「否。子試觀今天下秀才曉事否?讀書人便愚,多讀更愚,但書生必自智,其愚卻益深。」秀問:「何也?」予曰:「試觀梓人,生來未必乃爾巧,以其嘗學此藝,便似渠心目聰明矣。凡匠莫不然,而何疑于君子乎?好學禮則度數日明,好學樂則神明可通,好學射、御、書、數、兵、農等,則萬事可理。雖性非上智乎,于焉近之矣。」【「好學近乎知」節】
吾嘗言:大賢,尊之為公卿而敬之;小賢,尊之以百職而體之。尊賢之道,似無餘矣。文、武不幾多此一經乎?蓋世閒原有不受爵祿、不願下人的聖賢,聖人原有不敢臣使、不敢強屈的人品,須是師事、父事、兄事、友交方得他教誨,明天下之道、吾心之德。故下文曰「則不惑」,言外見不敢煩以職事也。漢家二祖昧此一經,故不能下四皓于陵。【「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」節】
言、事、行、道,似皆就一端粗淺處說。不然,「凡事」二句已盡該了,何必絮絮疊複乎?况「事」字更明重矣。【「凡事豫則立」節】
南遊中州,友人好舉此段為談柄。予曰:「問,問其所學也。思,思其所學也。辨,辨其所學也。行,行其所學也。自漢、宋來,學字已誤,况博乎?况問、思、辨、行乎?」問之。予曰:學,學禮,學樂,學射、御、書、數等也。博學之,則兵、農、錢、穀、水、火、工、虞、天文、地理,無不學也。以多讀為學,聖人之學所以亡也。【「博學之」節】
此節愚見以五字為句,著力在「學之」、「問之」等。「弗能弗措」,即下「己百」、「己千」,猶言有不曾學的便學去,不能不止也云云。註「不為則已」云云,恐「學之」、「問之」等上文已明出,說不得「不學則已」。【「有弗學」節】
此章是說「誠之者」之層次也。「致」字不是一用力便了的工夫,「曲」字不是多端亂營的勾當,乃就吾輩各得賦分之一偏而擴充去。孟子「擴而充之」,正此字註脚也。註「積而至于能化」,「積」字最精,但「悉」、「各」、「無不」等字尚欠曉暢。「致曲」者,若「有誠」至「形」便罷手,則亦止成「誠」與「形」之德而已。再致之不已「則著」,「則明」,「則動」,「則變」,「則化」,此作聖之階級,善人、君子、賢聖所由分也。【「其次致曲」節】
學也,教也,治也,後世分為三;古之聖賢只是看就一事,做成一串。學也,教也,治也,後儒之用功又習為三,作閒眼看、閒口說、閒筆著;古之聖賢只是完自己性分,與天下人共完性分,「成己成物」四字便了。朱註自首章便說「化生萬物」等閒話。僕謂性道教直從人說起,從人做起,此二「自」字便是下「成己」「己」字,二「物」字便是下「成物」「物」字。自成、自道,如云誠忠者,我自成其臣也;誠孝者,我自成其子也。而做忠、做孝之道,則自己走自己路程也,不是外面來的,不由他人強的,不須他人替的。且此誠者雖曰「自成」,卻不是自了漢,雖曰「自道」,卻不是獨善功,即所終物、始物者也。若我不誠,便無物了。故君子必「擇善固執」,以「誠之」為貴。下「誠者,非自成己而已」二句,正申明上文,而見人、物一體,知、仁同用,外、內措施無弊之道也。自局外旁觀之學行,而此人、此事久不見於世矣。可慨也夫!【「誠者自成也」節】
元謂「故」字緊承上節「故」字來。蓋中庸在記中自「天命之謂性」至「至矣」,原總一篇,未嘗有章節之分也。章分則理悖,不惟失中庸本旨,雖朱先生訓詁文法,豈有開口用「故」字之理乎?蓋「誠之」之君子功用到時,「措」則亦「至誠」矣。猶前「能化」下即接「至誠」也。故至誠人己交修,智仁合德,外內一致,如循環之無端而無息,「不息則久」,道化成而久,久則徵休召祥。徵于天者,景星慶雲;徵于地者,醴芝瑛蓍;徵于人者,昭明協和;而徵,「徵則悠遠」云云矣。【「故至誠無息」節】
試觀山川流峙,草木蕃茂,地不見乎?七政環轉,乾乾不息,天不動乎?註之牽文比句,拘泥上文,不顧義禮甚矣。三句渾括贊之,正見至誠不顯之德也。「為物不貳」,「生物不測」。無窮、廣厚、不測,正見天地之「於穆」也。故引詩以贊至誠之純,純到「不顯」,斯同天之「於穆」本體,即尚書所稱玄德、末章「上天之載」二句是也。註「猶言豈不顯」,似非的解。【「博厚所以載物也」各節】
「繫」字義千古無人發明。予在甲寅、乙卯間夜觀天象,忽有流星自南來,觸五車口,大星搖移,須臾乃定,如有所繫狀。則傳者用此一字,必有所見也。錄此以俟有得於天文學者。【「今夫天」節】
聖人之道,大而無外,至於「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」,何等樣極口贊揚!下面又說「待其人而後行」,又說「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」,何等樣極力推重!而其中指實處則惟「禮儀三百、威儀三千」,可見禮便是聖人之道,便是至道。君子之尊、道、致、盡、極、道、溫、知,皆所以「敦厚以崇此禮」也。其效至「上不驕」,「下不倍」,「有道足興」,「無道足容」,皆謂能循此禮也。孔子一生學教,惟曰執禮,習禮,約之以禮。至其作春秋,譜其經世本領,凡合道處皆曰禮,在則然也。周公制禮,立八百年大統。太和在其宇宙間總名「六典」,止曰「周禮」。則禮之外固無學、無治矣。而後儒全廢棄之,不學、不習、不行,從事於心頭之禪宗、著述之章句,曰「道學」云云矣。其實道亡矣,非亡道也,亡禮也。學亡矣,非亡學也,亡習行也。僕甚為此惜,甚為此懼。解者將末句「以崇禮」「以」字與上四「而」字一例看,便失此章之旨。【「大哉聖人之道」節】
看聖人口吻,「自用」、「自專」、「反古」,定箇罪名曰「烖及其身」。「議禮」、「制度」、「考文」,推箇共主曰「天子」,無德曰「不敢作」,無位曰「不敢作」。一則曰「學禮」,再則曰「從周」,與論語「述而不作」互參合看,何等小心,何等守分。後世動輒自用、自專,竟議禮,竟制度,竟考文。正使所著盡善,其決古聖之大防,犯孔門之大禁,吾不知其何取?况亂成法、背經學、失書旨者且多乎!吾甚惑焉。【「子曰愚而好自用」節】
體「三重」於己,寡一身之過;布「三重」於政,寡天下之過。故曰:「君子之道,本諸身,徵諸庶民。」自己不習行「三重」,是無本也;不能寡庶民之過,是無徵也。後世所謂道,只本諸書冊,本諸禪宗,證之於身已疏矣,驗之於其及門,於「三重」夢如也,嘗不知冠、婚、喪、祭禮為何物!當今稱大儒、冒第一等高名者便皆如此。嗚呼,聖道何辜?遭此似是而非者滅亡之哉!孔、孟所為深惡者,至今果被其害矣。故宋儒中吾必推翼之先生存孔道之羊,橫渠次之,惜其受誣於程、范者亦不淺也。【「王天下有三重焉」節】
律,萬法所自出。說文:「均布也。」爾雅謂之「分律取管,可以分氣也。」釋名訓「累也,累人心,使不得放肆也。」元按,諸解「律」,乃法度之法,非法效之法。襲,重衣也。占筮不襲,亦言不重卜也。因解已屬牽扭,况此處乎?律,法治之也。「上律」即裁成天地,調燮陰陽是也。襲,文被之也。「下襲」即文明世道,黼黻山河是也。【 「仲尼祖述堯舜」節】
心思深入曰「睿」,是非別白曰「知」,容受得下曰「宽」,包裹得去曰「裕」。【 「唯天下至聖」節】
末節是申贊「其仁」、「其淵」、「其天」之難知也。猶言我雖強以肫肫者形至誠之仁,而終不能知其肫肫者何如也;雖強以淵淵者形至誠之淵,而終不能知其淵淵者何如也;雖強以浩浩者形至誠之天,而終不能知其浩浩者何如也。如註中「惟聖知聖」,恐不似作中庸者口吻。【 「苟不固聰明聖知」節】
吾友法乾王氏曰:「志乃吾心所之。如志在千里,住一步,遲一步。因吾志之所惡,即行到九百九十里,終是吾志之所惡。吾兄弟初志作聖,即令到的賢人位次,終是自惡。」似較註「無愧於心」為切。【 「詩云潛雖伏矣」節】
宋家諸先生,胡文昭之外,無不染於禪者。游、楊、謝諸公,朱子言之矣。周子太極圖,始無極,終主靜。朱子論未發氣象,以不觀觀之,半日靜坐,他無論矣。僕洞觀儒道淪亡之根,在禪宗也。故辯學,先辯禪宗。為陸、朱學者便以「無聲無臭」來相難。予曰:「中庸是引人向平實處做,向收斂、韜晦處做,正患後世凌高厲空、廢棄卑邇、張皇表暴、修非闇修、德不玄德之弊也。故開卷至終篇,只從喜怒哀樂、子臣弟友上做工夫,到底至誠、立本、知化,不外了經綸大經。從戒懼、隱微說到天命於穆、文德不顯,又從闇然內省說到篤恭、天下平、天載無聲無臭,總是箇平實,總是箇收斂。後世全翻了孔門本案,卻強拉『無聲無臭』去混掩禪宗,豈不思:『載』者,事也。」請問後世佛氏:何者是他篤恭、平天下?何者是他上天之事?只『事』字自非禪宗所得混也。」【「詩云予懷明德」節】
四書正誤卷三 論語上
口口只道讀孔子,口口只道學。兩家不同道處,一字亦足辨矣。若學論語一兩句,足一生受用矣,何待讀了後乎?【批序「程子曰今人不會讀書」節】
「已曉文義,意味深長」八字正程子過後人處,亦正程子不及古人處。【批「程子曰頤自十七八」節】
學而
既云學者「效先覺所為」,習者「學之不已,如鳥數飛」,程子如何添箇「時復思繹」?噫!凡書皆牽古人來就己見,類如此。
漢、宋來道之不明,只由「學」字誤。學已誤矣,又何「習」?學習俱誤,又何「道」?是以滿世讀書把筆開壇發座之人,而求一明、親、經濟者,舉世無之;求一孝弟禮義者,百里無之。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亡矣。然漢、宋之儒,亦不意其禍世誤民至此也,亦非有心叛故道、開新轍以為異也。但見孔子叙書、傳禮、刪詩、正樂、繫易、作春秋,不知是裁成習行經濟譜,望後人照樣去做,卻誤認纂修文字是聖人,則我傳述註解是賢人,讀之熟、講之明而會作書文者,皆聖人之徒矣,遂合二千年成一虛花無用之局,而使堯、舜、周、孔之道盡晦。人知能叙述刪傳非孔子,是孔子之不得已,是孔子習行經濟譜,則學非他學,學堯、舜之三事,學周公之三物也,習之時習之,而天下乃可言有道矣。詳存學編。
註「必效先覺之所為」,而諸先生卻全不效先覺所為,只讀解前人所編。【「學而時習之」節】
如何「不慍」,如何「君子」,註全無一透語,可笑。【「人不知而不慍」節】
「有子」一章,俱從心性措施處看,道理甚切近,甚著實。陸子靜卻自幼便見支離,到後來益自信,僕通不解。平日凡古人所見大不合處,必先究極其意指,而後參考其是非,惟此語與丘文莊公「秦檜於宋有再造功」不得其指。後從陳龍川集中見「秦檜文章禮樂,文飾太平二十年,而至今天下笑駡之者,為其主和、忘金讎」等語,而後知文莊所指。惟象山不足有子處,終疑。近日思子靜是少年聰明,早見了根本,只道根本上見得分曉,自然事事物物合道。正仲深說三原:「一屋索子,只欠散錢之病。不知須要事事理會,一以貫之。」其聖人乎!【「君子務本」節】
予嘗言:盜蹠至惡矣,壽至八十,習染至深矣。儻乍見孺子匍匐將入井,亦必怵惕惻隱。
畢竟夫子「鮮」字是,朱子解「絕無」,所以深警人耳。【「巧言令色」節】
曾子,字子輿,取參乘、參前之義。參,當讀倉含切,音驂。舉世讀作參昂之參,為疏簪切,音森。誤矣。梅誕生字彙已正,不可不知。【「吾日三省吾身」節】
「敬事」非為政之事乎?「信」非政令不欺乎?所「節」非國用乎?所「愛」、所「使」非國之人若民乎?何謂之「所存而已」,何謂之「未及為政」?真夢語!【批「道千乘之國」註「論其所存」二句】
剛主李氏曰:朱註釋「文」,只合說「文謂詩書六藝」,不應又複「之文」二字。蓋渠只理會詩書六藝的文字,故不覺處處露本色耳。【「弟子入則孝」節】
總之,後世之為學與古人異,開口便差。如此處夫子說「餘力」,不比孟子「壯者以暇日修孝弟忠信。」彼壯者原以耕耨為業,日日在田中,要教他孝弟,須待暇日,他要修其孝弟,亦須暇日。此是說弟子何日不孝弟,何日不謹信愛親,那有閒暇日子?只不見父時,這力不用在孝上,便是行孝底餘力;不見兄時,這力不用在弟上,便是行弟底餘力,便讀些詩書,學些禮、樂、射、御等。【 批「弟子入則孝」註「猶言暇日」句】
或云:此章是敦倫之學,「賢賢易色」是就夫婦說,不就好善,亦通。【 「子夏曰賢賢易色」章】
此章語氣只是要人養重的意思,身「不威」、學「不固」是「不重」流弊。「主忠信」三句是養重工夫。玩前後三「則」字自見。【 「子曰君子不重」章】
剛主李氏曰:「聖人制為禮度,使人『慎終追遠』,民德自歸于厚矣。如程子云『人家能存得家祠禮一兩件,亦能使子孫數世成材』之意。」註:「以此自為,則己之德厚,下民化之,其德亦歸于厚。」添幾許轉折,還不親切。【 「曾子曰慎終追遠」節】
子禽多是子貢弟子,觀「問伯魚」章記其名,便似晚輩了。孔門無朋友記名之例。「子為恭」章明呼子貢為子,稱夫子字,不更見乎?即或師夫子,必將奠楹一二年中事也。【「子禽問於子貢」章】
和自是藹然溫煦意,乃行禮時自有之至情。故曰「溫溫恭人」,故曰「溫恭允塞。」禮和自相濟,自離不得。有子見當世為禮者,或過於矜持,或過於嚴肅,或拿腔作勢,都失為禮本意,先王制度反為隔越人情之具;不知禮者,卻又恣縱嬉玩,狎褻無制,故發此二項。朱註:「從容不迫」,意甚糢糊。下文「知從容不迫而從容不迫」,成何話說?【「有子曰禮之用」章】
為政
問爾儼曰:「夫子三十方守之固,四十方不惑,五十方知命【 云云。】乃顏子三十二歲已去聖人止一問。設壽如顏子,將不得為聖人乎」?儼久之,不能對,請問。予曰:「夫子立時,聖人規模已定,但聖人精細,見的此方是立。不惑時,已自天命了徹了,聖心見的此方是不惑。自他人視之,吾子為生安之聖,一發齊到矣。而聖心則真覺十五至七十原有許多層次也,生來便志學,便用功,便終身用功無已時。此便是聖人純一不已處,便是生知安行處。非不志學,不用功,乃是生安聖人也。聖人偏是終身志、終身學」。儼云:「然則朱註至立,『無所事志矣』;至不惑,『無所是守矣』等,不通乎」?予曰:「朱子之學,妄謂與孔門別是一路,覺說來都不親切。然或是吾未嘗的滋味,亦不敢輕非之也。」
辛未遊中州,鄢陵王篤周問此章,吾為解之。有云:不惑即是明,明德謂心體光照,全無蔽謬處。試將論語各「惑」字反看便明。註「於事物所當然,皆無所疑」,只見不痛快。【「吾十有五」章】
樊遲嘗為孟氏家臣,或此時樊遲得常見孟氏,故告之使轉曉之乎?【「孟懿子問孝」章】
辛未年督學顧氏試取卷有此題,文曰:「和氣之下必無告勞之子弟矣,愉色之前必無缺養之父兄矣。」李孝廉介石甚為擊節。【「子夏問孝」章】
由此章想見其聰明力量,真是天生了一對孔子,好箇大聖人胎坏。其死也,夫子焉得不慟哭,焉不說是「天喪予」?【「吾與回言終日」章】
朱子看理多,重心而輕行,故將「以」訓「為也」,「由」訓「意之所從來」。予妄謂:人嘗有主意如何,而畢竟做不來、行不出的,看人主意還定不得人。故先看他「所以」;是主意如何。「所由」,所行也。次看他所行如何。「所安」,所樂也。終看他如此是所安否,而人無遁情矣。或說為長。【「視其所以」章】
溫有三義:習也,暖也,燖也。重習其所學,如鳥數飛以演翅。又將所以得者暖之,不令冷。又脫洗一層,另煥發一番,如以湯沃毛,脫退之意。蓋古人為學,全從真踐履、真涵養做工夫。至宋人,則思、讀、作三者而已。故訓「溫,尋繹也」。一字千里矣。【「溫故而知新」章】
此處註解「學」字,何其了當!【批「學而不思則罔」註「不習其事」二句】
錯,鑢也。又厲石也。詩云:「他山之石,可以為錯」。言舉正直之人使之錯治諸枉,則民心服矣;若反舉屈枉之人使之錯治諸直,則民不服矣。試觀堯舉舜,使之誅四凶;舜舉皋陶,使之糾正天下,直錯枉也。漢用十常侍而清流被禍,明用崔魏而東林遭刑,枉錯直也。「捨置」之解未聞。【「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」章】
定公初年,孔子不仕。朱註:「孔子之不仕,有難以語或人者」。蓋以季氏逐昭立定,而定公但知立己之為德,不思逐其兄之罪,孝友安在?故孔子之答甚渾厚,而本意亦明。朱註「至理亦不外是」,會其微矣,但未直揭出耳。【「或謂孔子曰」章】
八佾
李植秀問:「先生謂儉、戚即禮之本心,終未妥」。予曰:「註『凡物必先有質』三句,是儉、戚正解。儉猶言質也,勿泥「奢則不遜」章看。若謂儉非禮本,或可謂戚非喪本,可乎?夫子說了上句,正恐人疑還不曾說本,故又從禮中抽喪之戚明之」。秀曰:「與其、寧三字口吻,恐是說奢、儉、易、戚皆非禮之中」。予曰:「然。正說四者皆非禮之中,故言與其如彼,寧如此。若林放問禮,或問禮之中,夫子便答文、質相稱謂之禮,謂之中矣。只因林放見周末文盛,來問本。夫子知他是厭奢、易光景,故如此說。言本也,非言禮之中也。『二者皆未合禮』等說殊多事,不干此章意」。【「林放問禮之本」章】
旅,祭名。予謂不是祭泰山謂之旅,亦不是有箇祭名謂之旅,是季氏將旅祭眾神,而泰山亦在祭中也。【「季氏旅於泰山」章】
「進林放以厲冉有」非的解,范註是。【批註「又進林放」句】
春秋之時,舉世狃于華靡而不知反正,如今日習於紙筆浮文一樣,世道人心全壞于此。但有人覺得這儀文是後面發用出來的,反求之根本,則天下事尚可為也。無奈舉世罔覺,令人見其行事扼腕,聽其言語欲睡,忽從言詩,得卜子夏「禮後」一語,真令夫子起舞。「起,發也」。恐未得。今世全翻了公案【「案」字原誤「紊」,今改。】。若有人曰:「禮先乎」?予為之起矣。【「曰禮後乎」節】
或人自是當時有心人。註「魯所當諱」是答「不知」本意,而「之於天下」示掌,又辭渾而意明矣。註「非或所及」,多事了。【「或問諦之說」章】
「天子以季冬頒來歲十二月之朔于諸侯,受而藏之祖廟;月朔則以特羊告廟,請而行之」。謂行其一月之政令,上奉以治,則有體天順時之禁令;民受以作,則有因天乘時之稼穡;非後世歷家建滿平、收星宿、五行宜不宜之具文也。嗚呼,王制之亡也,多矣!即如歷法,豈猶是「欽若昊天,敬受人時」之故道哉?吾儒傑者只貪著虛文,而歷術、歷法全無解者,可慨也夫!【「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」章】
當時權奸目中無君,習為驕泰,朝中臣工化之,舉不知尊君之禮矣。夫子事事盡禮,彼自目為「諂」,然而扶公室、抑私門大手段在是矣。詳見鄉黨篇。【「子曰事君盡禮」章】
季孫氏逐昭公立定公,當此時正如漢宣之見霍光,芒刺在背時也。使、事一問,心事孔棘。夫子告以「君使臣以禮」,則敬大體小,可以收忠藎之心;朝廷肅飭,可以攝權奸之氣,具有許大手段。正如吾論荀彧,若果有扶漢抑曹之志,只合如孔子鄉黨部中所以事哀、定以事獻帝,則滿朝耳目盡知獻帝為吾君,不惟老瞞權勢可以漸移,他日曹丕篡逆,豈能一身為之哉?【「定公問君使臣」章】
關雎,註解「求后妃」,非是。詳詩經註頭。【「子曰關雎」章】
聖門推端木、宰予二賢居言語之科,乃得傳後世者,宰予處處不及端木。「短喪」章最背謬,此章甚無學識。【「哀公問社」章】
清苑陳戇菴述先正馬鍾陽解「成事」指觀齊社,「遂事」指與三家盟於社,「既往」指亳社。言責宰我:君既問社,現成事你何不說?遂事你何不諫?殷人所以喪其社,你何不咎,而妄對乃爾乎?勝註。【「子聞之曰」節】
夫子為東周,便是要奉哀、定作齊桓,惜渠無承接二帝、三王稱霸業福氣,不能專任孔子事。以仲父第一著會夾谷,可以霸矣,為女樂壞。第二著討陳恒,可以霸矣,為三家縛。終是凡夫骨頭,無豪傑魄氣。刪修一部春秋,正照管子一番作用改抹成章,為待時致用之譜也。試看說到夷吾,夫子便口角歎羨,下「器小」二字,惜之也,非輕之也。若非或人兩問奢、僣二事,夫子固嘗恕之曰:「賢大夫也,而難為上」。不銖銖刻責作罪案也。孔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,誰氏之言乎?老孟救時之言,誤死宋人矣。明儒云「以富強為仁義」,少有知覺,惜亦未能改宋家老儒故轍也。【「子曰管仲之器小哉」章】
少弟利問「三歸」,予曰:註見說苑,未詳其義。馮氏謂歸民之左、右、中。金氏謂用三歸法築方臺,人多從之。余過東阿,見其遺跡,蓋三阜當是三臺也,古字與山歸通用,近是。或臆度天下人君歸者宴上臺,人臣歸者宴右臺,士民歸者宴左臺。
吾見一解曰:「築臺三層:人民歸,諸侯歸,四夷歸,故曰三歸。」與我先生解相近。【「或曰管仲儉乎」節】
讀此章使我神魄飛越。漢、宋諸儒專就一派講讀、註作之學,使禮樂淪湮,真堪遺恨千古。我輩從何處嘗四「如」字滋味!【「子語魯太師」章】
好个封人,真是巨眼。千載而下,令人愛敬,一見便是一家人話頭。【「儀封人請見」章】
註前說為正,後「或曰」一段是朱子認理不真處。聖人之生,原以為君相,為天之木鐸。以孔子之周遊、刪述為大用聖人,不惟聖心戚,天心亦戚。喪謂失位。禮蓋曰:喪位便當速貧,凡事儉約,不可猶行富貴態。【批「儀封人請見」章】
若以「善」為「美」之實,則韶之美盡其實,武之美未盡其實,恐無此解。予謂:韶有韶之實,武有武之實。美只是聲容之盛,善畢竟是溫厚和平意,「未盡善」畢竟是發揚蹈厲意。【批「子謂韶」註「善者美之實」句】
士倧問:「使武王生揖讓之世,其樂如舜之盡善否」?予曰:「只歌功象功處頗善耳,反之之德亦自有發揚蹈厲意。」【「子謂韶」章】
里仁
好仁惡不仁,便是用力於仁。真好仁者必「無以尚」;真惡不仁者必其為皆仁,「不使不仁加身」。人人具有此力,只不用耳。「有能一日」二句正夫子取人心力鼓動一番,與「一日克復,天下歸仁」同一機法。「蓋有之矣」二句似是宽了人一層,卻是更緊人一捆。朱註說似兩項人,又似三項人,不惟失夫子意思,亦不似夫子口氣。剛峯說:「朱子割裂經書」。指此類乎?【「子曰我未見好仁者」章】
「其為仁矣」,有力量語。註「故其所以為仁者」是作上下句過文,非是。【批「好仁者」註「故其所以」句】
此章夫子全因人見過便輕人者發,至後世人情更甚,不知過中虧苦了多少忠臣孝子,埋沒【「沒」字原誤「汲」,今改。】了多少奇闢豪傑!人但見做差,便打入小人邊去。夫子分出箇「黨」便是出脫君子,所以下面只說「知仁」。若謂彼小人,心事俱差的不用說,君子遭際艱危,或曲全君父,看他做差處有幾許苦衷,幾許忠愛,斯知他仁矣。尹註非是。【「子曰人之過也」章】
「道」即「率性」之謂。是人之所以生,了悟的此道,便完卻了此生。長壽的百年千載,夭折的一時亦千載。註「道者,事物當然之理」。何啻千里!【「子曰朝聞道」章】
世間人只為「溫飽」二字,耽閣了多少英雄,埋沒了多少人品!夫子就此地掃興他一場,直令膏粱子弟、肥馬輕裘者無立身處,衣敝縕袍不恥,只是「志」好。【「子曰士志於道」章】
「適」,往也。讀如字。猶云:無做去意,亦無不做去意,只「義」上取齊。註改「丁歷反」,與孟子「人不足與適」改作「謫」同病。何其敢妄改聖賢書也!病根只是愚。【「子曰君子之於天下也」章】
君子、小人,四書中多有就位言者,亦有德、位兼言者,非盡以善為君子、惡為小人也。如此章便是德、位兼言。懷德、懷刑是做聖賢底常情,亦是做大人底常情;懷土、懷惠是做不肖底常情,亦是做百姓底常情。懷,只是著之胸中,思念不忘之意。人曾愛我以義,謂之德人。曾恤我以財,謂之惠。若如註說,不惟解惠為利不通,將一懷字解四樣:存也,溺也,畏也,貪也。然則亦可謂貪刑乎?亦可謂畏惠乎?其無理可笑,更甚于為仁誤二已、論政誤二信矣。
懷刑亦不是專畏犯刑。先曾經過底刑,亦終身拳拳不忘。如元十一歲時,便受吴先師三十朴,今三十餘年,感惕未敢忘也。管夷吾不敢忘檻車,亦一端也。君子念念進道修德,小人念念求田問舍,亦通。【「君子懷德」章】
妄謂「放」當讀去聲。貪利之人,肆然無忌,縱其心以圖自便,毫不恤乎人,恣其計以營自利,全不覺其害。夫子箴以「多怨」二字,以見快乎一己之欲,必傷乎眾人之心,雖獲一時眼前之利,實伏日後不可測之災。正就其肆貪之心頂門一鍼,使他少有顧忌,便不至「放於利」矣。【「放於利而行」章】
朱註之「一理渾然,曾子有見難言,故借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」。程註之「與違道不遠異」。及曾子告門人,亦猶夫子告曾子,文雖不同,而其意皆謂忠恕還不是一貫也。是曾子見為「而已矣」者,程、朱見為未已也,是曾子止於至善,程、朱未知止也。故曰「道之不行,知者過之」也。
孔子之一貫,「天下歸仁焉」,故曰「忠恕而已矣」。宋儒之一貫,理一而分殊,故曰「曾子有見於此而難言之,故借以著明之」。「借」之云者,言非一貫本旨也。嗟乎,程、朱所見者與孔門果同焉,否耶?【「子曰參乎」章】
公冶長
縲【依註當讀雷,入聲。】
絏【讀音謝。】
世傳公冶子通鳥語,未知果否?但食羊事,予斷以為好事者為之也。天地間豈有無主之羊哉?一旦聽鳥語,取人虎餘之羊食之,長其喪心乎?至於大勝齊人於汶、澤之間,魯君爵以大夫,力辭不受,恥其以鳥語得官,又何廉介有志!與食羊之初心相天淵也?吾恐吾子稱可妻之人必不如是其貪食不義,又矯情釣名也。世顧述為美談,里塾教師辄作事實授弟子,公冶子久已被誤矣。【「子謂公冶長」節】
聖門三千人,顏子卒後,當以宓子為第一人。吾子亟稱「君子」者未見其二。聞其治邑曰:「惜乎不齊之所治者,邑也。」對哀公直許為霸王之佐,聖門亦未見其二。治民使之闇行,若有嚴刑,其唐、虞乎?漢、宋儒誤認刪述為聖,故推有著述者乃傳,以夫子所許之「君子」不比于「四配」,且世之列「十哲」者亦不與焉,亦異乎聖人之取人矣。【「子謂子賤」章】
與上章雖相連,然既隔○,未必果一時事。朱子集註稍非正指者便置○外,恐子貢見孔子、以「君子」許子賤一段尚當○外。【「子貢問曰賜也何如」章】
「吾斯之未能信」,猶言我這裏學得未成,尚自信不過,如何出的仕?解得此意,則朱、程等註俱千里矣。家語指其所抱之書而言,亦漢儒以己意插入。【「子使漆雕開仕」章】
憤道之不行,作浮海之想,此夫子無聊之極,思揣得子路追隨周遊,見所入不合,必有懊恨決裂意,觀厄于陳、蔡,獨出慍見語可見,故特許從行,實點化之也。子路果喜。夫子曰:由也果決得去,更勝於我,但無處取許多材木作桴耳。訓「材」借用「裁」,恐費解。【「子曰道不行」章】
註中「鏝」乃塗牆之器,人多誤為彩畫,何也?【「宰予晝寢」章】
端木子此言,不知在未聞性道、未聞一貫、未聞恕乎之前後,若在未聞之前,固自許太過;若既聞之後,則功力必尚欠缺,未做到而冒認矣。冒認則必自足,而功力不加矣。以視既見卓爾而終不伐善之顏,既唯一貫而猶三省不忠、不信、不習之曾,有間矣。此所以終遜二子也。況不肖未及端木子之分毫,能無愧乎?能無勉乎?【「子貢曰我不欲」章】
「文章」當是詩、書、禮、樂等夫子常以教人者。註「德之見乎外,威儀文辭」,恐尚未確,識者詳之。【「子貢曰夫子之文章」章】
朱先生門下想皆顏、曾乎?即皆顏、曾,能必皆自幼便顏、曾乎?何開口輒言性道乎?又何讀解至此全不悔過改圖乎?其註解經書之功,不敵其廢亂聖學之罪。讀講之弊,與晉人之清談同譏,流而為浮文。誣世生民之禍,先生不得不分其責。【「夫子之文章」章】
龜為靈物,古人假之以卜吉凶者,與蓍草同。蓍,植龜也;龜,動蓍也。假以卜吉凶耳。吉凶固非龜蓍所得司也。鬼神即能司禍福,守道君子尚以吉為福、惡為禍,而不之媚,況龜一物類乎?山藻之奉,又蹈祀爰居之愚轍矣,是譏他媚物若神,便為不明。朱註「不務民義,而諂瀆鬼神」,不惟無涉,似與文仲同一見矣。【「子曰臧文仲居蔡」章】
爾儼講「未知,焉得仁」曰:「但有一分勉強,便不是仁」。予曰:「誤矣,必安於天理而後為仁,是誠者仁,而誠之者非仁矣。一日勉強向天理上,便是一日之仁,終身勉強向天理上,便是終身之仁。孟子『強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』。豈必安乎」?【「子張問曰令尹子文」章】
武子當邦有道之智,自當就立朝、議政、事君、持身上說,夫子必有所見,未可以書籍無明文而妄為測度也。朱子竟以「無事可見」為「智之可及」強解,可笑。新安陳氏又附會「行所無事」上講,是必欲毀孔就朱也。噫!【「子曰寗武子」章】
程註解「愚」字與○內不同,尤不肖當年。【批「其愚不可及也」註】
雍也章註稱「仲弓簡重」。仲弓問子桑伯子,夫子亦許其「可也簡」。易亦云「簡則易能」。蓋「狷」者多不喜做事,多簡樸簡略。竊思夫子之思小子,是思「狂」與「簡」都已「成章」,即「必也狂狷」之意。
朱先生自十餘歲便欲傳道後世。註中下「始欲」二字時,何不憬然自恨立志之誤、學術之失乎?噫!【「子在陳曰」章】
講此章畢,謂爾儼曰:「聖人隱惡揚善。吾嘗稱陶淵明詩『汲汲魯中叟,彌縫使其醇』,極得孔子救世苦心。此與居蔡以防、不與柳下惠立等。為何發人私隱,俾無遁情乎?」儼對:「不解。」予曰:「聖人愛世,成人美,不成人惡。若欺世盜名,所謂鄉原類,則吾道對頭也,聖人則深惡之。微生高、文仲、武仲皆當時享大名欺過世的人,聖人必拈出其真象與人看。」【「孰謂微生高直」章】
按左丘明,程子謂「古之聞人」。朱子述鄧氏以為姓左丘而名明,非傳春秋者,故註比之老彭,以為孔子之前輩。然吾聞魯哀公欲召孔子,將謀之三家,左丘明與聞其事,有「與羊謀羞、狐謀裘」之諫,然則左丘明固即魯史官,傳春秋之人,而與孔子同時者。姑存此備參。【「巧言令色足恭」章】
羈音雞,馬絡頭也。靮,音的,馬韁也。【「子路曰願聞子之志」註】
壬申二月講此二章,謂爾儼曰:「聖人書理無論其多,只能實做。悔過、好學兩者,終身不懈,便到聖人地位。吾儒功夫不外改過、遷善。訟過便是改過,好學便是遷善」。【「子曰已矣乎」章】
雍也
顏子所好之學,僕不敢言。但七十子於詩、書、六藝皆習而通之。後之大儒全廢六藝,只尚詩、書,其於詩、書又非如古之學且為者,只是讀講以悅口自欺,因以欺世盜名,而好說顏子所好之學。吾不知顏子之好學,即同七十子之習而通之者而涵養更精乎,抑外七十子習而通之者別有一種學而好之乎?噫,從祀孔子廟庭者,非曰濫觴章句,則曰打諢禪宗,皆曰學顏子之所學。噫,孔子門下三千人中僅一顏子,又僅七十一人,何後世人人顏子而曾不見一七十子之學也!噫,生民世道烏得不莫之禦而至於此也!【「哀公問弟子」章】
斛,洪入聲。十斗曰斛【「子華使於齊」註】
「父賤行惡」,註不知何所本?予聞先正解此章,是夫子與仲弓論官人之法不可拘世類,似為得之。【「子謂仲弓曰」章】
萬世從無見人之心者。人之才、人之器、人之象貌俱可見,惟心不可見。夫子直許顏子「其心三月不違仁」,正如自言「從心不踰」,其相契之深,真如一人矣。故其卒也,哭曰:「天喪予」!七十子日至、月至身分,久不明於乾坤中矣。予嘗體察其深淺,一日十二時,但有一刻一分不純天理,便非日至矣。一月三十日三百六十時中,但有一刻一分不純天理,便不得謂之月至矣。後世莫道三月、月至者不得見,但有日至之賢人,將推為聖人矣。故孔子卒,群賢便推有子為聖;群賢卒,西河之上便推卜子為聖,不可見乎?元又嘗返己自勘,只刻至、分至,或可自信,時至未能也,況日至乎?宋儒乃敢以比,明叔之信禪,謬矣。 【 「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」章】
今山東有費縣,音廢。朱子南人,不知而音秘,天下從之,誤矣。此章書法全在一「使」字,季氏不知聘賢之禮,直遣人呼使為之宰,閔子不屈,力辭之。後季氏悟其失,以禮相招,閔子卻臣之矣。家語「閔子騫為費宰,問政」可據。朱、程註皆夢語。程、謝諸人之論如此矣。不知閔子後來卻與季氏為了宰,此特記其初時事耳。大抵古人時勢,不可以後日揣度而論。且當日桓、康之流皆能禮賢好士,一時僭越之傑也。使宋儒遇之,恐不能自全。觀龜山、文定可見。【「季氏使閔子騫」章】
尋樂之方在博文約禮。後世博非其博,約非其約,而曰我之樂即孔顏之樂,我之尋即顏子之所以尋也。或諸先生當自信之,而吾不敢信也。【「子曰賢哉回也」章】
君子之儒,其務者實,其循者理,其規模大,其器量全,大學首章是也。小人反是。宋儒惟辨之於人己、義利之間,抑知為己循義而不能明親至善位育兼成,亦「小人儒」乎?是不怪也。宋儒正孔門所謂小人儒,故其立言皆為不覺,皆為自己地。謝註末四句乃正解。【「子謂子夏曰」章】
說者曰:罔,勿作枉。看來似古字通用。【「人之生也」章】
予講此章,以君臣父子等解「民」義,以宗廟社稷等解「敬、遠」,一時驚笑。後見癸丑狀元韓元少與予同,乃服。予解「先難、後獲」,以克復、利濟兼心德愛理說,雖元少亦不同矣。
夫子告樊遲,不曰「人之義」,而曰「務民之義」,正是就君道論知仁,藥遲瑣小之病。其實正與宋儒不學為君相之學對症藥也。晦菴見藥不受,反要改作「人」字,失夫子意矣。
「先難而後獲」,猶言先憂而後樂也。復性濟世皆然。朱子「先其」「後其」「仁者之心」三語已模糊,程子「不計所獲」更不通。【「樊遲問知」章】
括字質。【批註「知者樂水動而不括」句【「註」字為點校者所加。】
由此章觀之,則夫子之所謂治平強盛,與後世之所謂治平強盛,蓋天淵也。【「子曰齊一變」章】
大約書是古人為學為治譜也。漢、宋儒專以讀講著述為學,自幼少歷壯老,極一生心力為之,故發明確透者亦多。然路徑不同,下手亦異。凡遇著實用功處,便含糊脫略過去,或說向精微遠大處,更無親切開豁語。他書類然,此章與「立達」節更甚【「立達」節指「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達而達人...」一節。】。渠滿眼只看得幾冊文字是文,然則虞、夏以前大聖賢皆鄙陋無學矣。解「博學」用「于文無不考」五字,蔽哉!夫「文」,不獨詩、書、六藝,凡威儀、辭說、兵、農、水、火、錢、穀、工、虞,可以藻彩吾身、黼黻乾坤者,皆文也。故孔子贊堯曰:「煥乎其有文章」。周公作諡曰:「經緯天地曰文,道德博聞曰文。」君子無方以學之,則事物洞達,措辦有方。然材料之聚集雖廣,恐未必一歸於性情之正,條理於國家之間,故又必約之以經曲範圍之道、儀文度數之節,使吾身之動止、進退,國家之宗廟、會同,皆有規矩繩墨之可循。雖未必德即進於中和,功即臻於位育,亦可以弗畔於道矣。【「子曰君子博學於文」章】
這立字便是「可與立」、「立於禮」、「患所以立」等立字。凡在下而立心、立身、立家、立業,在上而立政、立功、立位、立社稷、立國邑,皆是。我欲成立,誰不想成立?便推欲立之心去立人。這達字便是「在家必達」、「在邦必達」、「賜也達」、「不成章不達」、達道、達德、達尊等達字。我欲通達,誰不想通達?便推欲達之心去達人。這一欲字,把千古帝王、百代聖賢、愚夫愚婦心事都通同無隔。這立、達二字,把帝典王道千百事功、千百政務、聖人一貫、成己成物千百作用都統括無遺。晦菴好註,而到此立達二字片言不加。其禪學去此遠也,強訓亦不切。【「夫仁者」節】
看「因民之所利而利之」,井田學校等布置,則博施濟眾,聖人之功用與?「雖博施濟眾,亦由此而進」二句,不攻自破矣。【「能近取譬」節】
述而
丙子七月十日卯,坐漳南書院南齋,思歲已秋矣,而吾學無成熟之時,真愧天哉。適白宗伊問述而章,為講之。思宋人正是作而不述,正不信古人而好之也。信堯、舜之三事、六府,則好正德,好利用,好厚生,好六府,而和之、修之之不暇,焉有許多功夫玩弄鏡花水月之禪宗,著輯語錄許多閒話,而不竊比於我老伊我老姚也。信周、孔之三物、四教,則好六德,好六行,好六藝,好「文行忠信」,「學而時習之」之不暇,焉有許多功夫講論性與天道,畫圖著錄,訓詁章句,而不竊比於我老姬我老孔也。【「子曰述而」章】
夫子「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」,可謂二帝之肖子、昭代之功臣。若反謂之「功倍于作」者,夫子之心傷矣。若即以其不得已之刪修謂之功倍,夫子之心益傷矣。【批「述而」章註「功則倍於作」句】
予之正誤也,只偶舉大端耳。其實朱註之支離妄謬不可勝指。如「三者已非聖人之極至」,成甚話!三者實非聖人不能,「默而識」,即無言而四時行百物生也;「學不厭」,即乾乾不息也;「誨不倦」,萬物一體也。子貢明言「既聖」,朱子未見乎!【「子曰默而識之」章】
「學之不講」句是後世講學諸先生誤認以自欺欺世把柄也【「柄」字原誤作「病」,今改。】,不知分曉早在「學之」二字。古人學禮、樂、射、御、兵、農、水、火等事,又從而講之,則所學益明,而致用不誤。今全不學一事,而以誦讀為學,以能講其所讀者為明道,為大儒,是吾憂也。【「子曰德之不修」章】
朱註「至其老而不能行,則無復是心」程註「及其老,則志慮衰而不可有為」。竊謂二子皆不知聖人,亦皆不解此章書義。何也?二子先為俗語「夢是心頭想」一語所蔽,故有此解。不知「吾」之一字,夫子是道統之身,非但氣血之身,是悲道無可行之兆,非嘆老也。周公之夢,兆應在攝行相事,三月之大治。後不復夢,是道無行兆。看「甚矣」「不復」口氣,正是有是心,正是要有為。【「子曰甚矣」章】
吾凡與朱、陸兩派講學先生言周公、孔子三物之道,即言以六藝入手,再無不舉此章「游藝」作辯柄者,渠亦不是果志道據德依仁了方學藝,只藝學是實下手功夫,渠不肯落袖手高談空架,做此下學事,且以道德仁可以念頭口頭筆頭熱混者自已塗抹,並與朋友弟子交相塗抹耳。吾謂之曰:古聖人之為教也,六歲便教之數與方名,七歲便教別,八歲便教讓,九歲教數、日,十歲學書計、幼儀,十有三歲學樂舞,學射御,二十學禮。又曰「博學」,兵、農、水、火、工、虞無不學矣,明載內則,是志道之初已精藝學。夫子正恐德立仁熟之後便視藝為粗迹,不復理料,故又說箇「游於藝」,蓋如游玩景致,不大費力耳。三物之學,貫始徹終,不相離者也。【「子曰志于道」章】
「十脡為束」「禮至薄」之解,最可笑。朱子不曾見豬乎?十脡,半豬矣,何「至薄」之有?且「自行束脩」四字口吻全不似,當是望人自行約束脩飭,以求上進之意。又見古周書太王之遷岐也,豳人束脩以從者三千人。是各備十脡脯以從乎?【「子曰自行束脩」章】
玩「子於是日哭,則不歌」,可見夫子平日嘗歌。又觀禮云:「里有喪,君子不巷歌。」可見里無喪,君子亦歌于街巷。後儒莫道無作用氣象,亦成木偶矣,直可嘆。【「子於是日哭」節】
魯論諸賢,善觀聖人,事無巨細,無不備狀,真有功於我輩萬世後學也。此處記夫子「慎戰」,必夫子亦曾臨陣。又證之夫子自言「我戰則克」,是吾夫子不惟戰,且善戰,明矣。至孟子傳道,已似少差。流至漢、宋儒,峨冠博帶,袖手空談,習成婦人女子態,尚是孔門之儒乎?熟視後世書生,豈惟太息,真堪痛哭矣!【「子之所慎」章】
過二千年而夫子聞韶,猶移情如此,如身躋虞廷、親炙舜夔者,音器存也。吾輩空扼腕矣。通天之罪,漢、宋儒當與祖龍分受之。【「子在齊聞韶」章】
「五十學易」,自當主「大衍」說,竟毀作「卒」,妄甚。學易自是謹於神謀,以卦取義,以爻處身,所謂「君子時中」也。若如後世讀講而冒為學,雖百倍其功,烏能寡人一過哉?【「子曰加我數年」章】
上文云:「子所雅言,詩、書、執禮」矣。何必又贅「皆雅言」一句乎?記者正恐人呆,認孔子如後世經生樣,故複此一句,猶言卻都是常常語,謂不拘稱引不稱引,皆此義耳。詩、書之理原執不得,執則害事;禮則一定制度,確乎規矩,必要執定,不執則失矣。僕一生勉力,在此一字,但恐年衰氣惰,方望朋友匡扶耳。註「非徒誦說而已」,將詩、書便誦說而已乎?程註既知性道不可得聞,而一派皆好言性道,何也?元故曰:宋儒是主意差,說不是處無用,是處亦無用。【「子所雅言」章】
釣弋,小事耳,亦足見吾聖人只是箇中。世人慘殺貪取,草芥物命,非也;佛氏大言慈悲,一生不殺,亦非也。天地間大義,以賤奉貴,以蠢養靈,宜也。若充釋氏之意,五穀亦性命也,將人物亦不食乎?是絕類矣。先王蒐狩,亦是不得不借禽獸蠢類以習,強救人衛人之事。【「子釣」章】
聖人當日說話耳,朱子每以文人眼去看經書,輒敢顛倒塗改,可謂大自用矣。試觀此節口吻,鬚眉在目,何勞更動?【「子曰與其進也」節】
修己問「仁是心之德,一欲便在心裏,是否」?予曰:「祇為程、朱如彼看,仁人皆如彼看。至予,則見心也、身也,一也。汝欲孝斯孝至矣,汝欲弟斯弟至矣,是心乎,身乎?」【「子曰仁遠乎哉」章】
泰伯
註引春秋傳,予謂傳必因詩經曰「自太王,實始翦商」二語附會一段事耳。古公當武丁中興之後,商道方盛,而為狄人摧殘,播遷岐州,伏棲復穴,草次荒創。艱難困苦之時,而妄思翦商,不惟不仁不義,亦幾病狂喪心矣。夫「實始翦商」言太王遷岐,國始漸大,卒成王業,即所謂「肇基王迹」是也。或曰:「漢高遊咸陽,身無寸土,見秦帝出,嘆曰:『大丈夫當如此。』英雄之志,固不可測。」予以為太王即有此心,亦不過家人父子間一空談耳,固無翦商實事,泰伯不從箇甚?況其父懸空一言,伯遂真以商為可翦,逃之荊蠻以讓商,伯其癡兒乎?堂堂商世,百餘年無恙,三四世方屬周。以全無形影、無鼻之事,稱以天下讓商,歸以至德,又不一而已,且曰「三以讓」,孔子其譫語乎。」此斷主讓弟無疑,人但知遵父命讓國,事同伯夷。我夫子仰見伯當日之德,合觀後來武王之事,以為伯若不讓弟,則有天下者必伯矣。人之可得而稱者,但謂以國讓弟而已,豈知卻以天下讓弟、讓姪孫哉?其一讓國,民得而稱也;其「三以天下讓,民無得而稱」也。德至無得而稱,真至德哉!非吾夫子,孰能知之深而信之真也。【「子曰泰伯」章】
聖人說話,門人記之,一時何妨三兩段,一事何妨三兩次。此章之妄合妄分,「晝寢」章之「子曰」、孟子歎王子章之「孟子曰」,皆註「衍文」,只因宋人以自己著作文字之見去律聖賢言語故也。至以「慎終追遠」相類,竟加書上所無,而作曾子語,益愚妄可笑矣。【「君子篤于親」節】
捷,武伯子也,其家三世親就聖賢,亦足多矣。【「孟敬子問之」節】
甲子三月三日講此章,謂顏士侯曰:「為學要知時。如此章當知春秋時聖賢未晦,天下學者、朝中百官都能料理兵、農、禮、樂等事,執政但能持得大體,凡事自妥。敬子必好屑屑瑣小,故曾子告以持己臨人之要。如孔門三千人都已六藝習慣,兵農素嫻,故夫子點化他,說『君子多乎哉?』若如今日聖道成法掃地無存,學者方且不知籩豆為何物,豈可仍如此說?」
平生最厭宋儒於聖賢書中所無,添插己意,惟至「學者所當操存省察,而不可有造次顛沛之違」二語,大喜。
遠如「遠庖廚」之遠,遠之也。近如「近之則不孫」之近,近之也。斯遠,斯近,有功夫,有力量。【「君子所貴乎道者三」節】
孔子不可及矣,只理會此章與孟子「以齊王猶反手」,曾、孟本領為何如?而後世無用腐儒,其可假託冒認「道學」二字哉?【「曾子曰可以託六尺之孤」章】
「興」嘗有資於詩,「立」嘗有資於禮,「成」嘗有資於樂,非必自詩而得「興」,自禮而得「立」,自樂而得「成」也。若然,則堯、舜以前無興、立、成之學德矣。註三言「必於此而得之」,不亦癡乎?況夫子之時,所謂詩者,用之鄉人,用之邦國,用之朝廟,無地不歌,無人不歌。其中美刺,歌之聽之皆足激發善念。所謂禮樂者,上自朝廷,下達里巷,少自孩童,長及壯老,無人不習學,無時不行用,其經曲、進退、聲容、舞奏,皆足以固人身心,化人性情。今宋、元、明之儒,舉先王之迹一舉而盡空之,將所謂詩、禮、樂者群天下而歸之讀講著作,如是而思興、立、成也,真有甚於緣木求魚矣。嗚呼傷哉!今日之災方烈而未有極也。嗚呼懼哉!
凡古人所謂道、所謂學者,後世廢失殆盡。凡漢儒與老、釋所謂道、所謂學者,後世家知人習。果有真志繩二千年墮緒,而為二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之學,明二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之道,必於後世之學道惡如淫聲惡色,除如莠草荊棘,而實學古人之學,求古人之道,乃可曰道學先生,乃可上溯古人而使之點頭,乃可下議漢儒、闢老、釋而使之垂首。若夫論古人之道、之學,而徒多一歎羨,問其身之學教,殊不見古人之事、之功也。取後世之道、之學而敢肆一彈壓,問其身之學教仍不外後世之事、之功也,道云乎哉?學云乎哉?故吾于有宋道學先生不能無惑,而不暇深責之也。僕於老、釋雖惡除殆盡,而漢儒之弊未盡脫,二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之道、之學毫髮未有著落也,烏免於後世之予哀也哉!【「子曰興於詩」章】
「民可使由」說見存學編。【 「子曰民可使由」章】
卻有驕而不吝、吝而不驕者,且多。【 「子曰如有周公」章】
嘗與法乾論此章之理最難者,因古人之學,都是做禮、樂、射、御功夫,到三年之久,便成許多經濟本領,鮮有不欲食其報者。若後世之學,雖終身不至穀,亦易事。
「三年學」便是自己不干祿,人見他禮、樂、兵、農成箇片段,亦必選舉而至於穀矣。「不至於穀」者,不惟純心向道,又必有許多韜晦闇修意,真所謂默識之學,不顯之德,故不易得也。【 「子曰三年學」章】
篤信而不好學,是好古而不敏求,雖信之篤,終無實得於身,從何得受作用處也。註所謂「或非其正」,畢竟是謂學明理話頭。【「子曰篤信好學」章】
有道是天下知重我道,無道是天下不知重我道。舊解「有道」為治平之時或明良之時,「無道」為離亂之世或驕諂之時。不知夏桀荼毒方烈、殷紂虐政方張之際,但有三使弊聘之湯、後車載我之文,伊、姜便見矣。光武中興,二十八賢彙征,祇不知父事、兄事、師事;一定要縻以爵、抑以臣,子陵便隱矣。邦有道、無道一例看。【「危邦不入」節】
「不任其事」是程子特見。若吾儒隱居求志,凡兵農禮樂,為君、為相、為百職職掌機宜,那一件不去理會。觀大學及「知爾何以」「患所以立」等章自明。無志小儒、章句禪寂之士,不得假此以文其陋。【「子曰不在其位」章】
侗,從同、人,言其才無過人處,猶言庸眾,當訓無能。悾悾,從空、心,言其心中空空,一無所見,當訓無知。註似誤。故梅氏字彙於「侗」依朱註解「無知」,又人未成器,言無能也。於「悾悾」則直解「無知」,亦不依註矣。【「子曰狂而不直」章】
吾輩能認取「煥乎」之文章是甚物事、是甚光景,則不惟八股帖括、八大家古文非文,雖四書、五經亦止記此文章之冊籍,並不可言「文」矣。【「煥乎」句】
魏徐幹齊都賦:「彫琢有章,灼爛明煥,生民以來,非吾所見。」【「巍巍乎」節】
或問:「以人臣而有君二分之天下,尚謂至德乎?以紂之凶暴,肯聽其有二而不妒怒爭奪乎?」予曰:「初時,怒一言而囚之羑里七年,紂豈不妒怒之人?但釋囚後感其天王聖明之心。洛西之獻,信其無他,假之九錫,使之征叛伐暴。文王又命歸己六州奉王命,供賦如常。紂又日日昏醉酒色中,亦不覺其失二矣。文王之廣大包括曲全,善處亦可想見,然亦就其可取不取謂之「至德」耳,必是文王當日還將就曲全得去。若到殺叔父、奴親臣,四海切齒,萬民深熱,文王豈能已乎?觀戒武王時,至勿疑。武王曰:『文考肅將天威,大勳未集。』心事可見,非必終不取方是至德。」【「三分天下」節】
此章適宜繪出箇「中」字,則見字字皆中。後胡一桂解出箇「孝」字,則又見字字皆孝矣。可見聖人言語,道理無窮;任人會心,種種皆出。故曰:有訓不如無訓,有詁不如無詁。爾儼問:「若無註,人何由解惺?」予曰:「漢、宋諸先生只要解惺,教人望世亦祇要他解惺,故罄一生心力去注疏,去集註。聖人說出只要人習行,不要人解惺。天下人盡習行,全不解惺,是道之明於天下也。天下人盡解惺,全不習行,是道之晦於天下也。道明於天下,堯、舜之民不識不知,孔門三千徒眾性道不得聞;道晦於天下,今世家講而人解。」【「子曰禹」章】
子罕
自幼遵註看書,為他印定作三件「罕言」看過矣。忽思「利」下二「與」字不可忽,是不把利與命攙說,不把利與仁攙說,為貪利則不受命,為富則不仁也。然謂之「罕言」者,卻亦有時為貪利者言天命、言天理也。【「子罕言」章】
此章舉世失其本解。看來四書中稱聖人者,惟黨人贊底著,宛然夫子贊堯「大哉,民無能名」口吻。夫子聞之不敢當,故特為此言以謝去其稱。註中「聞人譽己,承之以謙」極是,但前節不合下一「惜」字。後世「學不貴博」等,俱夢解也。【「達巷黨人」章】
絕者,所深惡而痛絕之者也。四「毋」字正是「絕」字力量。意、必、固、我四者,生於其心則害德,作於其事則害政。吾子自治、教人皆痛之、絕之。改「毋」為「無」,似非本旨。【「子絕四」章】
禮樂制度謂之道矣。先生輩何棄孔門之習行而別有道乎?「文」不墜地乎?夫子直以「斯文」自任,決天意之重斯文,便決信己之不死,正自任、自信處。而以文為謙辭,又可見朱先生輕道之用處。噫!豈知離文無道哉?【「子畏於匡」章】
「固」者,已然之辭。「殆」者,未然之辭。一句中不應矛盾如此,况「天縱之」三字已自極推無外,不應又下疑似語。予妄謂是將帥之將,謂乃天縱之大聖,總領群聖者也。孟子中「端木子見禮知政」一節明明自下此兩字註脚,由人妄揣不得也。【「子貢曰固天縱之」節】
此章解者多入禪宗,或以「空空」屬鄙夫。予見鄙夫已是指無知之人說了,「空空」句正應無知也,猶言吾有知識乎哉?我實無知也。有如箇無知的鄙夫來舉一事問於我,我心裏卻也無個見解,「空空如也」,合他一般。只其所問之中原有兩端,我因其所有叩而竭之,人便謂我有知,其實原無甚見解。
譬如我本無物,有人持一袋來討,我就他袋中所有,用手拍幾下,令出來給他去,人便當我有東西,其實我無有。【「子曰吾有知乎哉」章】
看聖人之心隨觸便動,只因是箇活心,見可喜便喜,可怒便怒,推而至於萬應曲當,天下歸仁,總是個活心。宋儒輒言不為事物所勝,以「呼人不至,聲不加大」、「遠近一般緩走」狀德行,恐正予所謂禪家死其心也。【「子見齊衰者」章】
此章幸顏子自叙出博文約禮,將夫子之道、之教與顏子之學前後俱有着落矣。不然,入宋儒口筆,幾何而不滿紙禪宗也。【「夫子循循然」章】
侯註「博文」勝前朱註「文無不考」。【「夫子循循然」章】
既知顏子稱聖人最切當。聖人教人惟此二事,先生輩何不以兵農禮樂等文、冠婚喪祭等禮,自博自約,博人約人也?無他,文其文,禮其禮,非孔門之文禮;博其博,約其約,非孔門之博約焉耳。何以明之?觀註「高堅前後,語道體」「無方體」之言,博文「知古今」,約禮「尊所聞」等,可知矣。【「欲罷不能」節】
到底是讀書講究上看「博文」。【批「欲罷不能」節註「使我知古今」句】
吾聞老友陳戇菴曰:「葛屺瞻解賈為商賈之賈,音古,非價,似有意味。」【「子貢曰有美玉於斯」章】
看聖人於出入死喪最平常事,皆看的甚難到的。「不為酒困」,更屬細碎,亦覺未有諸己。吾輩亦知所用力矣。彼仙、禪、宋儒,對此真是天淵。【「子曰出則事公卿」章】
「三達德」上自天子,下至庶人,大而謀王定國,小而莊農商賈,都缺他不得。試觀漢高祖張文成便是知不惑,蕭文終便是仁不憂,韓淮陰便是勇不懼,缺一不成西漢二百年世道。後漢昭烈孔明知也,蔣、費仁,關、張勇,缺一不成鼎足事業。遞至百職之居官,學者之進德,農成佳禾,商聚財貨,都須一段識見、一段包涵、一段勇氣方做得去。看到「學之序」句,止覺腐氣撲人,良由誤傳孔子家法,不怪誤看孔子話頭。【「子曰知者不惑」章】
鄉黨
觀孔子之處鄉黨,與舜居深山之中一般氣象。吾人之居鄉里,多少自賢、自智,不安鄉人本分處,卻真小家孩子勢。愧死,愧死!【「孔子於鄉黨」節】
看「與上大夫言誾誾」,合前「出則事公卿」,則薛文清之處三楊,自是賢者之過。【「朝與下大夫言」節】
踧,字彙切同,音感。北韻切,音秀。踖,字彙資昔切,音積,註音祭。【「君在踧踖如也」節】
襜,蚩占切,諂平聲。又昌豔切,去聲。【「揖所與立」節】
予嘗言鄉黨篇詳記夫子盡禮於魯君處,只是人臣庸行,而降龍伏虎手段便其中。只看幾箇「色勃如」,「足躩如」,「鞠躬如」,「踧踖如」,便悚動得滿朝臣工共知哀定為吾君,即三家老奸亦不由漸革非心,束手受教,願墮三都矣。三月神化,真奇異經綸也,卻自最平常做出。惜乎,哀定無甲成福氣,女樂一受,把瀰天事業頓作灰塵矣。【「入公門」節】
過位,門內屏外,當是閏月人君聽政所涖,平日則為虛位。【「過位」節】
予問修己「紺何以飾齊服?」對:「不知。」予曰:「深青,陰也;揚赤,陽也。齊以交神,取幽明交也。緅,據考工記五入為緅,以飾練,象小祥也。」又問:「何不施他處,惟以緣領?」對曰:「或以統領其服。」予曰:「不然。人之一身,陰氣至頸而還,頭為純陽,飾領亦取陰陽交、吉凶交之義。」【「君子不以紺緅飾」節】
紅紫不以為褻服,蓋禮服或亦有用紅紫處。如唐制貴臣制服紫袍。注:「不為朝祭服」,恐未必然。【「紅紫不以為褻服」節】
「去喪無所不佩」,無故玉不去身,觿礪、刀錐、決拾皆佩,則聖人固尚禮文、辦百事者也。歷代大儒,惟冠博帶,靜坐讀講,竟若全不見此節與短右袂、執御、執射諸書,亦獨何哉?噫,蒼生真不幸也。【「去喪無所不佩」節】
食取精,膾取細,飲食之人既專貪悅口,矯情之士又故尚粗糲,而絕精膩。「不厭」二字畫出中庸心法,記者何善傳聖人也!註末二語得之。【「食不厭精」節】
予嘗限酒七年,飲不踰三盞。「量」之一字,古人想亦有各定限數者。惟夫子「從心所欲,不踰矩」,然門人見,以為「無量,不及亂」,夫子自見則曰「不為酒困,何有于我哉?」飲酒雖庸行小節,其義甚精,其功甚細,亦何事可忽與?【「肉雖多」節】
沽酒、市脯,夫子所不食,而今丁祭反以病沽屠,深可歎矣!惟敝邑執事有專釀生,尚可謂餼羊一端之存也。【「沽酒市脯」節】
瓜當如字。蓋春秋之末,士習尚文,斷無飲食不祭之禮,只是祭成具文,不致敬意。夫子異人處在「齊如」,不在祭。【「雖疏食」節】
此一舉也,遵古禮也,妥先靈五祀也,盡主道也,諸義具有。然鄉人久行成套,習而不察,未必不視為戲局。得朝服一立人,將耳目一新,先王古制復明,其移風易俗大手段具此矣。【「鄉人儺」節】
正席想是正頓之正,在家非在君前也,而必正君前所立之席,其敬君何如也!【「君賜食」節】
聖人見凶服便式,見負版便式,蓋萬物一體之懷,有觸便動,故凡見可敬可矜皆變也。元,小人也,無萬物一體意思,只妄學孔子眼前小節之一二,如見瞽起式,凶服式,墓羔裘玄冠不弔,變食遷坐之類。每謂友人曰:「人之不學聖人,其弊有二:一在望聖人之大德不敢為,曰此聖人事也,非常人所可及;一在忽聖人之小節不屑為,曰聖人不在是也,為之豈便是聖?元之愚劣不謂是也,大德之高遠雖不能及,且學其一二卑近者。【「見齊衰者」節】
此三語正如宋儒所稱「如泥塑人光景。」詩云「倚重較兮」,此之謂也。
「不親指」者,謂雖有當指示事物,亦令參僕從者指示之,不親手自失也。【「車中」節】
四書正誤卷四 論語下
先進
吾友陳翁戇菴述舊解曰:「先輩於禮樂一段質樸意思,還是無位的野人存著;後輩華靡光景,都是有位的君子幹的。所謂『禮失而求諸野』也。」
問修己「『禮樂不可斯須去身』,夫子何日不用禮樂,怎說『如用之』?」對:「不解。」予曰:「是就出身行政、用禮樂化民成俗說,聖人酌所從,以挽文勝也。至今世,禮樂蕩然,莫道先進文質得宜之風不可見,求如周末文過其實,聊存一纖之餼羊,何可得乎?元與法乾家力行一二禮文粗迹,樂遂不可得聞矣。傷哉!」【「子曰先進」章】
試觀孔門論列人才,可以見孔子之教矣,亦可以悟吾人之學矣。至章句、靜坐之儒興,而孔子之道亡。莫道德行、政事全不可問,並言語、文學亦只在紙上,非復孔門之舊矣。
孔子教人,各因其材,何處不可見?但先生輩只教人靜坐、讀書,不惟孔子之教不可見,而天下之材從此皆誤矣。【「德行」節】
孔子於及門不字,此處子騫恐誤。篇首胡氏據「侍側」章直稱「閔子」,疑為閔子門人所記,近之。
按字彙:閒,隔也。又,以計離閒敵人曰行閒。蓋他人之孝,,得父母昆弟稱之也易,得人之稱也難。閔子之孝,外人皆稱之,偏父母昆弟不說孝,嘗隔於父母昆弟之言,甚至人稱孝,一家反說不孝。以離閒之後,感化得一家慈愛,人乃不閒於其一家之言矣。胡註欠會。【「子曰孝哉」章】
南容先生三復白圭,必不止口頭反復誦讀,定是實地反復踐履。若僕日日三復四箴,而終日放廢,不見寸進,亦何哉?
家語載聖賢之事,論語載聖賢之言。宋儒表章論語以及學庸孟子,而獨於家語全不掛口,非獨重言而輕事也。蓋言可糊塗混賴,事不可將就冒認。若一表章,則恐人舉聖賢之事一印證,而我不得為大儒矣。五經獨略於禮,亦此意。【「南容三復白圭」章】
顏無繇信得夫子愛弟子之深,故敢請子車,但不知愛之以義為深,非徒厚之也。
路之請車,正與冉子請粟與五秉一般見解,此聖賢分別處。賢者凡事有心往厚處作,聖人則當厚而厚,當薄而薄,只平常作去,所謂「行所無事」也。【「顏路請子之車」章】
冉子請粟,不如其意,輒以己意與之五秉;顏路請車,不遂其意,竟與門人厚葬。聖人亦不能強人必從如此。而元望人過甚,責人過切,宜人之不親就也。嚮法乾謂予曰:「不假卜氏,蓋此夫子所以包括三千人也。寬裕足容,夫子之量大矣哉!」【「門人欲厚葬之」章】
孔子奉周公之法以立教,冠、婚、喪、祭夙教之矣。季路之問事鬼神,當必有一種玄空之想,非問祭祀意也。觀下面問死,可知吾夫子以人治人,惟日與弟子講習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不暇,何遑道及幽冥?宋儒拋卻孔門儒業,好講許多不可見聞事,故朱子贊子路為「切問」,程子稱夫子為「深告之」。不知夫子直與截斷,正防後世流於參雜佛、老之學也。【「季路問事鬼神」章】
真大樂,令我百世神馳。【「閔子侍側」章】
按路史:長府,魯國藏甲兵之所也。昭公不能忍季氏之強,為長府將以圖之也。閔子看透魯國積弱之勢,忽伐大奸必成禍,故云:「仍舊貫。」夫子嘉其識遠中機也。公卒居之致禍。
「言必中」,不言之人也。元之易言,他日當國事,必不能言之必中。【「魯人為長府」章】
禮云:「君子無故,琴瑟不去於側。」詩云:「琴瑟在御,莫不靜好。」是琴瑟固人人常習之業,家家常設之器也。僕僅得從吾友張函白學其琴,其他人則十百不能,且終身不見矣。至於瑟,則僕從聖廟絲竹堂、上谷郡庠僅再見,他人則千萬不見,且舉世無傳矣。只因世有著書、靜坐之道學,八股、策論之賢士,而孔門之業盡亡矣。求如仲先生之瑟,烏可得哉!此吾於宋儒獨推胡文昭、明儒獨推韓苑洛也。【「子曰由之瑟」章】
當云才氣高廣之過,與篤信謹守之不及,其失中,一也。「賢智」、「愚不肖」五字,似不穩。【「子曰過猶不及」節】
富於周公,言恐其富過魯國耳。「有大功,位冢宰」似不穩。【「季氏富於周公」節】
「非吾徒」深罪之之辭,使「小子鳴鼓而攻」,所以明證其罪,那有許多婉轉?【「子曰非吾徒也」節】
王法乾曰:「『不踐迹,亦不入於室』二句,一氣畫出箇善人來。註『雖不必踐舊迹,而自不為惡』,多轉了。」予曰:「昨言時習便悅,朋來便樂。昨宵習禮,悅否,樂否?不知童輩曉何理得於心,曉何以善及人,信從者眾,說樂將獨在吾輩乎?總之,程、朱二先生未曾嘗此滋味也。故經書不勞訓註。」
明明「踐迹」是「入室」的真路頭、真步法,先生輩何不向周公、孔子三物上著脚乎?讀講至「踐迹」,獨不思如何是迹、如何是踐乎?【「子張問善人之道」章】
修己問:「有父兄在,禀命而行,似窄。解家謂:有父兄家法,子弟不得辄自行己意。即行,後或致譴責不悅,烏得不審慎度量?烏得不禁忌畏讓?烏得不默藏待機,而可斯行乎、敢斯行乎?」予曰:「此意俱有。」【「子路問聞斯行諸」章】
「賊夫人之子」蓋謂道未明,德未立,如漆雕子所謂「吾斯未能信者」,遽使臨民,必有自誣誣人處,非謂必使之先讀書也。而子路云云,真似佞矣。註「不斥其非,而特惡其佞」最得。圈外范氏註「讀而知之,何可以不讀書?」正後人之見,失孔子之旨。不知使其為宰,賊夫人之子,「何必讀書,然後為學」一論,更賊萬世夫人之子也。【「子路使子羔」章】
一說三「以」字俱作「用」字解,如云用我,則有一日之長於爾輩;老不堪用了,不我用了也罷,如今只望爾輩行吾道了。「居則曰」【云云】,「則何以」?正應上兩「以」字也。【「子曰以吾一日」二節】
看他一句緊似一句,一層難似一層,如何料理,真大手段,大經綸。夫子只是哂其不謙讓,固不曾說他不能。後世儒者全無分毫本領,對此章能無汗顏?【「子路率爾」節】
予少孫重光謂:「可使民有勇,能攻戰,且知方略。」亦通。【「可使有勇」二句】
孔門上繼堯、舜、文、武、周公之學,原以協和萬邦、致君堯、舜為本等事,故師弟同坐,便籌應知之具,由、求、赤各呈本領,真足定一代之太平,成唐、虞之事業。但世降運否,知己安在?只空令人扼腕。被曾點冷眼看破,兵、農、禮、樂都無安頓處,倒不如隨時隨分,耍樂耍樂,卻可自得自遂,將夫子一種濟世熱腸殊覺掃興,故喟然發歎而與之。吾友剛主李氏曰:「若如世儒之解,便當欣然作喜,豈可喟然發歎?」知言哉!理會到此,宋人「無舍己為人」、「事為之末」等,俱夢語矣。【「點爾何如」節】
此下皆夫子之言,猶言我之哂由,為他志為國,而言不謙讓也。你看求獨非為國也與?安見他六七十里、五六十里不是國,只言辭之謙讓耳。你看赤獨非為國也與?「宗廟會同,非諸侯而何?赤也為之小,孰能為之大?」亦其言辭之謙讓耳。由言志少此意,故哂之。是申明一番。宋人「微問微答」,殊似不通,且已明言「其言不讓」,曾點又何疑?【「曰為國以禮」三節】
程子此段最好。【「唯赤」註「程子曰」首段】
孔子夢寐中常欲得國而治之,豈有不取三子?且此時師弟團坐,「如或知爾,何以」一問,原是商確治國。宋儒既失孔子正業,又好牽聖賢書來就己意,且亦不看此章書全從應知一問發也。【「唯赤」註「程子曰」二三段】
顏淵
按克,古訓能也,勝也,未聞「克去」之解。己,古訓身也,人之對也,未聞「己私」之解。蓋宋儒以氣質為有惡,故視己為私欲,而曰克盡,曰勝私。不惟自己之耳目口體不可言去,言勝,理有不通;且明與下文「由己」相戾,文辭亦悖矣。夫子若曰能將自己一身都反還乎天則之正,便為仁。若一日能使自己反還天則,則全其本來性量,自然萬物皆備,而天下皆歸吾仁中矣。為仁全由這箇己,而由人乎哉?顏子請問其目,夫子又告之曰:凡非禮之色,便要自己目作主,莫去視,則所視者必在于禮,而己之目復乎禮矣。凡非禮之聲,便要自己耳作主,莫去聽,則所聽必在于禮,而己之耳復乎禮矣。凡非禮之辭,便要自己口作主,莫去言,則所言必在于禮,而己之口復乎禮矣。凡非禮之念、非禮之事,便要自己身心作主,莫去動念動行,則所動必在于禮,而己之身心皆復乎禮矣。耳目口體,發皆中節,一如乎未發之天則,天下之大本達道俱足於此,正所謂「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」者也,天下歸仁又何疑焉!「與其仁,稱其仁」之說殊俗鄙不穩,虛誕不實,當非吾夫子本意。或曰:「勝己者,使己常勝也,己常勝於外物,以復天理之正則為仁,與下『由己』、『四勿』前後貫徹。」其解亦通。【「顏淵問仁」章】
程子他處以惡字歸氣質之偏,四箴中卻拈出「蔽」、「誘」、「習」三字,精確無弊,予每愛而日三復之。【「顏淵曰」註「程子四箴」】
前解僅異宋人耳。「禮」字終作「理」,「天下歸仁」終糢糊。至乙亥子月初七夜,思能使自己復了先王三千三百之禮便為仁,豈止自己為仁,一日克己復禮且天下歸仁焉,所謂「其身正,天下歸之」也,所謂明明德於天下也,所謂「王天下有三重,其寡過」也。又思:當與「為邦」章參看。「服周之冕」,非禮勿視也。「放鄭聲」,非禮勿聽也。「遠佞人」,非禮勿言也。「行夏時、乘殷輅」,非禮勿動也。「樂則韶、舞」,兼非禮勿視聽也。【「顏淵問仁」章】
說箇「復禮」,便說「天下歸仁」。說箇「敬恕」,便說「邦家無怨。」說箇「恭、寬、信、敏、惠,」便說「不侮」、「得眾」等。所謂體用一源,合外內之道也。靜言一思,愧汗幾許。【「仲弓問仁」章】
宋家諸先生學術,既失孔門之舊,流為訓詁,訓詁又好插入己意,添書中所無,使聖賢書都就自己學術。如此章何曾有「存心」意,總在「為之難」一句討仁人真精神。蓋人之尚口者,只因不「為」耳;人之易言、躁言,只因為之不難耳。恥躬不逮則自言之不出,言顧行,行顧言。君子胡不慥慥?此難字即「先難」難字,所謂力行近乎仁也,敏而慎也。言訒是為仁工夫,「為之難」是訒言工夫。註「心常存,故事不苟」,是上面又添出一層,將「終日乾乾行事也」「反覆道也」,許多著手著力、身世實做的工夫,收向虛中一點,非禪而何?其失與孟子「登東山」章前不看「瀾」字,後不看「成章」,添入箇「有本」同。【「司馬牛問仁」章】
爾儼問:「解家末句有勉之感動其兄弟意,何如?」曰:「此書生說體面話的見解,意謂四海之人皆可作兄弟,乃親兄弟不可感動乎?便是朱註『不以辭害意』胡註『意圓語滯』,皆此意也。不知子牛開口便說『亡』,子夏開口便下『死生』句。蓋其兄弟頑惡不變,大家俱知矣,故只合教之安命,只合教之廣交,更不言感化。然此書之不如書生意不在文也,卜先生廣交胸次早與宋儒冰炭矣!嗟乎,卜之謹守而胸襟如此。孔門所尚,不可想乎?」後見又別。【「司馬牛憂曰」章】
「民信之矣」是說這民要把信實教他,如富之、教之之類。「矣」字是對上兩「足」字而歸重口氣,猶言為政之道食要足,兵要足,至於民,則更要信實之矣。若作「民信服於我,不離叛」解,則於「民無信不立」不通,故朱註前後相左,解末句費許多力,終不似,也說約。劉上玉雖文人,亦已見及此,但其說未大暢,故予申言之。
修己問:「古者田賦出兵,兵即民也,往那裏去?」予曰:「兵者,車旗甲胄戈矛之屬也,非指兵卒,故註云『武備修』。」【「子貢問政」章】
子貢之言與夫子「文質彬彬」章同旨,朱先生便生駁譏,何也?【「棘子成曰」章】
魯之貧,以三家三分公室而致也。三家之敢於三分公室,以魯廢周公之制,不恤其民,百姓不附而致也。故勉之行徹,則經界正,穀祿平,百度舉,百姓皆知吾君修先王之政以自強,邻國之民方且襁負其子而至。如滕文公行井田,而自宋自楚者來,皆願為氓。況本國之民,有不親其上者乎?此時三家自當畏服,而歸田祿於公室,上下均矣。均無貧,孔子強公抑私大手段隱而未發者也。是徹行而百姓足,三家亦不敢與君以不足矣。即世積跋扈,不肯悔禍而恃強侮君,不惟公之民知親上死長以衛上,將三家所素侵奪之邑人亦必不從之矣。觀陽虎、公山屢欲滅私附公,不可見乎?「君孰與不足」?惟其不從有子之策,不行徹而使百姓不足,是以主勢益孤,三家益肆陵逼,固不與君以足矣。即在朝群臣亦望風而靡,不惟通國八九之臣民盡屬私黨,將三家僅存之一二亦不知君為我君矣。是以意如逐昭之故事,又及哀公之身而見之。「君孰與足」?有子之言驗如操券,聖賢之訏謀遠見,何迂之有?但三家之耳目盈朝,有子不便洞悉,公又不知召對秘室,使之痛陳利害。朱、楊註中糢糊,未抉大義,是以略闡其旨。【「哀公問於有若曰」章】
我輩皆當自勘。【「子曰是聞也」節】
元嘗以此自勘,「質直」句頗自信一二分,「察言觀色慮下人」毫髮未能,真堪愧死!【「夫達也者」節】
古者不惟無帖括、八大家等文,並無漢宋注疏、章句、語錄之文。文,詩、書、六藝耳。詩、書亦只是三物之譜,其會友時同學共習,禮陶樂淑,許多益人性情、化人邪僻處,皆輔仁事也。「講學」、「明道」之註,夏蟲語冬矣。【「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」章】
子路
元嘗理會此事。輒雖蒯瞶罪人之子,而實靈公嫡孫也,群臣立之無妨。但蒯瞶既來,則必須奉迎,更無別說。瞶即有罪,他人可討而輒不得討也,猶之南子淫行,人人可誅而蒯瞶不得誅也。今竟以祖為禰,以父為賊,名不正甚矣。儻出公虛心委政於吾子,吾子必至誠惻怛,力陳天性,勸之改過奉迎,自縛請罪。及瞶之既入,吾子又必至誠惻怛,力陳輒偶為群臣所誤,拒父非其本心,求瞶赦其罪,立為世子,則父父、子子、君君、臣臣,卫之名正矣。若如胡氏之言,則父終不父,子終不子,且問用夫子者誰乎?輒用夫子則夫子之君也。夫子告於天王,數其君之罪而廢之,出公何樂而有聖人為之臣也!不唯夫子已先不臣,而勢亦有所必不可行也。胡氏之言,是周王待子為政,非卫君待子為政也。其迂疏不切情事,昏悖不察倫理,可笑甚矣。朱子取附于此,蓋同一無識,而天下同聲稱為「大手段」,異哉!【「子路曰卫君待子而為政」章】
壬申四月十五日,為弟子講此章畢,歎曰:「小人者,百姓也。學農、學圃,百姓事也。上者,君相也。好禮、好義、好信,君相事也。士,學為君相者也。故孟子曰:『大人之事備矣。』士好大人之事,不但得吾境內之民敬服、用情,方且四方之民皆襁負而至。後世之士,既不學農圃,作小人事,又不好禮、義、信,作大人事,只好靜坐,好說話,好著書,好假聖人操存、慎獨,作禪家心頭上工夫,故不惟吾民之不敬服、用情,且致四方之侮害並至,不忍言矣。請有心者淨眼一辨【「淨」疑為「睜」字之誤。】,尚是孔門之儒否?真於小人、大人之外,別有一流儒生矣。又何怪世人夷儒於仙、佛,而並稱三教也!【「樊遲請學稼」章】
孔門之經學曰學詩,曰為。周南召南,學也,為也。固以興觀群怨,事父事君,無事不達,免面牆之立也。莅政出使,何施不可?彼口誦者,雖多無用。孔子已深傷之,何後世俱蹈口誦之弊,而不思孔門之學與為哉?宜世無一儒矣。【「子曰誦詩」章】
聖賢但一坐便商確兵、農、禮、樂,但一行便商確富民、教民,所謂「行走坐臥,不忘蒼生」也,是孔門師弟也。後世靜坐、讀書,居不習兵、農、禮、樂之業,出不建富民、教民之功,而云真儒!真儒者,質之孔門何地乎?故曰:章句、禪宗之學不熄,孔子之道不著。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矣。【「子適卫」章】
期月、三年,是孔子課程,孟子則不敢當矣。大國五年,小國七年。許衡何人?乃敢冒認,忘哉!【「子曰苟有用我者」章】
心遊乎唐、虞、成、康之世矣。這「仁」字通天地,成了一個太和。【「子曰如有王者」章】
幾者,幾微僅就之辭,北方方言也。燕人於事物所爭不多,而僅成僅不成者,動曰「幾乎」。「其幾也」「不幾乎」,正相呼應。「期」字之訓恐不似。【「定公問一言」章】
為仁工夫惟此章三言而備,最現成,最切實,然而惜也。惜夫子不曾說靜坐,不曾說「主一無適之謂敬」!【「樊遲問仁」章】
觀夫子論士與家語論儒,可謂悉矣。何不及靜坐、讀講、著書之士、之儒耶?且「行己有恥」,必兼「不辱君命」,則本體、作用必不缺一。後儒冒認「行己」句謂可混也,「不辱君命」全不做功,全不掛口矣。豈非孔門士外之士,儒外之儒哉?舉世罔覺,是以滅聖道,誤蒼生,至此極也。鄉問一秀才曰:「兄看今世尚有一儒否?」答:「無之矣。」嗟乎,至舉世無一儒,猶循靜坐,講著之覆轍而不易乎?可以覺矣!【「子貢問曰」節】
斗受粟,筲受水。斗筲者,猶言飲食之人耳,非言容受少。【「曰今之從政者」節】
看「必也」二字,是夫子全副付託這兩種人意思。註始終裁抑,似不見夫子心事。拙見「狂者進取」是狀他那一段勇敢有為意思。凡存心遇事,都要向前鋪張去做,常常打起精神,故謂之「進。」凡取道德,取人物,取功名事業,好提挈到手做一番,故謂之「取」。每好進而不好退,每好取而不好舍。偶有退時,亦是進處,舍時亦是取處,是「狂者」真面目也。進而取法古人,只其中一意耳。「狷者有所不為」是狀他那一段謹飭方板意思。凡存心遇事,都向裏收斂,將來常常把定門闌,莫道非道、非義斷斷不做,即遇人物,亦若有不輕交、不願交、不敢交意。即遇道德功名事業,亦若有不輕做、不願做、不敢做意。故謂之「有所不為。」當其進時,亦好急流勇退;當其取時,卻亦得舍便舍,是「狷者」真面目也。「守有餘」只其中一意耳。天地間惟此兩種人遇大聖人濟世,鼓動得起,造就得成,駕馭得出。雖不及「中行」穩當,皆可同心共濟,有益生民,輔扶氣運。不得大聖人濟世,自己犯手在上、在下,亦能鼓動得人,造就得人,駕馭得人,雖不及「中行」無破綻,然亦能各成一局,領袖一時。總之,中行外除此兩者,更無聖賢,並無豪傑矣。此節書大有關係。註只覺酸腐,或是予心悖謬耳。【「子曰不得中行」章】
觀夫子之論好惡,吾輩宜知所以立身矣。【「子貢問曰鄉人」章】
春秋已起戰國之漸矣。諸侯與其臣日夜究圖,都向征伐上去做工夫,處士亦往殺人伎倆上做學問,每日訓其民坐作擊刺,求逞其堅利。夫子看的滿眼殺機,特地拈出箇善人之治來,以一劑仁慈涼藥,解滿世戈戟熱毒。此意「善人為邦」章更明,但彼是要百年仁政化了殺運,此是說仁慈治國亦可自強。「亦可即」三字,許多引喻至意。【「子曰善人教民」章】
憲問
壬申初夏講此章,曰:「邦有道,不能致君澤民,致治唐、虞,而徒食穀祿;邦無道,無以濟難扶危,保安社稷,而徒食穀祿,是深可恥也。」儼舉註「無道獨?」為問。予曰:「觀二穀字,是言在位為臣的了,說不得『獨?』。況進原子於有為,吾儒乃只能有為于有道,不能有為于亂世乎?」【 「憲問恥」章】
當以「俱不得其死」為句,「然」字屬下句,與「若由也」句異。那是料於未事口氣,此述已然古案。【「南宮适」章】
吾嘗愛春秋人才,只讓唐、虞與成周盛時耳。列國名卿合孔門七十子,真可成平一世,創數百年統業,而不使孔子得位統領分布之。天之未欲平治天下,良可惜也。只看公孫拔是何等氣象【「拔」字作「枝」,據朱註改。】!【「子問公叔文子」章】
春秋世界一片殺機,夫子甚愛箇子產,稱為古之遺愛,此處特許「惠人」。春秋氣數,急須兩字:尊、攘。夫子大不取箇子西,大愛見箇管仲,一「彼」一「人」,俱於一問答間寓大手段、大撥轉。【 「或問子產」章】
呂新吾先生言:奪伯氏駢邑無怨,如孔明廢徙廖立、李平,及孔明薨,而廖立垂泣,李平病死,服其公也。註作桓公奪之與管仲,伯氏服其功,無怨,似添出桓公。【 「問管仲」節】
知、廉、勇、藝,都是世間有用人才,還必文之以禮、樂,方可言「成人」。後儒只拏敬靜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。「不欲」或可混賴,「知」、「勇」、「藝」則全不掛口,又將禮陶、樂淑真下手處全不習行,卻亦妄希「成人」,大言帝王聖賢。吾嘗比之緣木求魚,且謂正孟子所言「殆有甚焉,後必有災者。」觀之今日,不大可見哉!癸辛雜識所載?興老儒沈仲,固不知何許人,所言「異時必為國家莫大之禍,不在典午清談之下。」其言如操左券,好眼力。如何天下猶昏夢也!【 「子路問成人」章】
此節極似子路語。胡註近是。況明有「曰」字,仍作孔子語亦不似。【 「曰今之成人者」節】
吾嘗愛春秋人才,只讓唐、虞與成周盛時耳。列國名卿合孔門七十子,真可成平一世,創數百年統業,而不使孔子得位統領分布之。天之未欲平治天下,良可惜也。只看公孫拔是何等氣象【 「拔」字作「枝」,據朱註改。】!【 「子問公叔文子」章】
「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」,不知出自何人,載在何書?而宋儒遂拾殘瀋以文其腐庸無用之學。試觀吾夫子極口稱桓公之正而不譎,重辭贊管仲之仁,全以扶周室救蒼生為主,又不特歎羨之而已也。會夾谷,討陳恆,便要於身親見之。「為東周」一語,情見乎辭矣。作春秋一書,實自譜其用焉。覺「心皆不正」,「彼善於此」等,皆贅語支辭。儻程、朱諸先輩生春秋時,恐為孔夫子吐棄久矣。予嘗言霸業便是讓王業一等事功,霸佐便是下王佐一等人品。又嘗言宋儒推許孔明,若生同時,孔明卻鄙夷諸老。何以知之?觀出師表恨劉繇、王朗一段,正不取漢代之程、朱也。此等語一聞於人,便大被迂儒譏貶,指予為霸氣,而予竊自信其不謬孔子也。
「五尺之童羞稱五霸」出自春秋繁露。然孟子亦有言仲尼之徒無道桓、文之事者。
右段是李剛主因予不知「羞稱五霸」之語出何人、載何書故及之。予以為:賢人之言五七分理,當引聖人正之;聖人之言,不得以賢人之見壓之。孔子萬世照徹之見也;孟子一時救弊之言也。孟子且不足道,況董子乎?恐剛主錄此,正見解囿於宋人處。予與孟子卻有易地皆然之理。別見。【「子曰晉文公」二章】
昔者哀公問:「今天下之賢君為誰?」孔子對曰:「世無其人也,抑亦其次則衛靈公乎?」哀公問:「何也?」孔子稱其任渠牟、士林國、慶足、史。至此告康子,又稱其能用此三人。則吾夫子而得邦家,若渠牟之智可治千乘,王孫賈之才可治軍旅,必在所不廢矣。朱晦菴必欲斷絕,陳同甫甚至其弟子張體仁竟欲殺之,宋家社稷生民所急需者,孰有過於智勇耶?其志識亦異於夫子矣。【「子言卫靈公」章】
儼問:「陳恆,弒君之賊,書謚,何也?」予曰:「罪齊人也。恆弒君之賊,已無所容於天地之間,而齊國無能討之者,竟使終爵正命而死,而又予之謚,齊無人矣。故書謚,譏失賊也。」【「陳成子」章】
好機會,好手段。惜哀公無桓、文福氣,徒令吾夫子扼腕耳。【「公曰告夫三子」節】
迂腐至此,以義者便不用力乎?況以鼓哀公之氣,安哀公之膽,尤當如此說。
怪不得諸先生不做尊宋攘夷、復讎雪恥功業,指為「餘事」耳。請問甚為正事?妄謬不通至此。
陳恆積奸,上弒其君,通國臣民無敢問之者,則其權勢兵甲之強可想矣。孔子一致仕老大夫,如何「先發後聞」?胡氏傻語,朱子取入註,皆可笑可哀矣。程、朱迂腐愚謬,不足致用,於此可見。【「之三子告」註】
不敢說無過,只求寡過,並寡過亦不敢自保,尚覺未能,與吾夫子「可無大過」「未能一焉」一般小心,一般虛心,與後儒愚驕自是,其所集著,輒自謂「增減一字不得」者,其心量相去何如也!【「孔子與之坐」節】
方字從一│。一,東西也;│,南北也。四面見刀則方正矣,猶禮所謂方物。子貢好為方範裁正他人,即夫子所謂「好與不如己者處」,孟子所謂「好為人師」也。夫子教之曰:「賜也,好正人。己成德而賢乎哉!夫我則自治不暇,豈暇正人乎?」宋家諸先生及我輩正坐此病,見病不自省,見方不肯服,乃訓「比人物,較短長」,不知古人原有此解否?【「子貢方人」章】
作,起也,而謂之隱,將仕者謂之伏乎?恐「作」字無「隱去」之解,還訓創起、始立、著撰等意為妥。言創作者已七人矣,何必更作,只傳述古人所有而習行之,足矣。【「子曰作者七人矣」章】
晨門聰明,一句道出孔子心事。孔子真是「知其不可而為之」者。若沮溺輩,見得不可為便罷手。孔子明知不可為,只是不能已。見「龍之在田」與九三之「乾乾終日」、九五之「雲行雨施」同一憂勞,濟不濟非所計也,豈可與「潛龍勿用」者同日語哉!【「子路宿於石門」章】
好箇荷蕢者,塗中聞磬聲便知其人,便知其人心事,真非等閑人。此雅所謂「凡周之士,不顯亦世」者,文、武培植遺才也。一經秦火,再經注疏,三經禪宗,四經詩文,乃如牛山之濯濯,人才盡絕,先王之澤斬矣。求一荷蕢者,焉可得乎!【「子擊磬」章】
古之人皆然,可以觀三代之治矣。蓋其先世積德之厚繫人心也,蓋其禮法制度閑邪明分也,蓋其百官、冢宰皆從選舉來,可依任也。如後世,祇啟篡耳。噫,誰實為之,俾世日下哉!【「子張曰書云」章】
修己以敬,己自兼該了。仲子輕視了脩敬二字,只看作嚴肅持己,似宋儒伎倆,夫子方發出「以安人」。還把人字小看,夫子方說「以安百姓,堯、舜猶病」。三「以」字大有作用。說到堯、舜,便見得「君子」二字自是君相本色,非後世主一無適,假此「敬」字衍禪宗之儒生所可冒也。【「子路問君子」章】
卫靈公
孔門以兵、農、禮、樂為業,門人記夫子慎戰,夫子自言「我戰則克」,冉求對季氏,戰法學于仲尼,且夫子對哀公,亦許靈公用治軍旅者之得人,豈真不學軍旅乎?偶以矯其偏好耳。後儒狃於婦女之習者,便以此借口,誤矣。
儼問:「兵、農、禮、樂,吾儒本業也。靈公既問陳,夫子何不告之,而言未學乎?」予曰:「春秋時王章尚可舉,只兼并已開其漸。一種爭地爭城殺機,君子聞之疾首,觀其任用王孫賈,必已儘力講究此道,夫子又忍揚其波乎?況聖人至國,至理要道當訪求者多矣,而開口便問陳,可知其不足行吾道矣。故『明日遂行』。」【「卫靈公問陳」節】
顏、曾而下,端木子為諸賢中尤品也。且年已高,終以「多學而識」即聖人,況其餘六十九賢乎?又況二千九百餘徒眾乎?則皆以多學而識是學夫子,皆以多學而識為教,端可見矣。即夫子博文約禮成法也,必學到八九,夫子方與指點,端木子尚未豁然,故他日因其問一言終身行,乃告以「恕」字,實此一字也。彼六十九賢,二千九百餘人,終身習行于博學之中。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以至兵、農、水、火,亦何莫非貫,何莫非此一之所散見流行也哉!宋儒廢卻孔門成法,動指「一貫」,文其禪宗。註又憾端木子終不能「唯」。噫,諸先生乃皆出冉、閔、仲、宓之上哉!【「子曰賜也」章】
此以知註又誤看「學」字了。謝氏謂「聖人豈務博者哉?」獨不觀「弗畔」「喟然」二章乎!【「子曰賜也」章註】
此中工夫,只有志為學者自問、自證。忠信、篤敬何物乎?而乃參前、倚衡也。「博文約禮」何道乎?而乃「如立卓爾」也。見之不真,幾何不為禪家鏡花水月者借口也。【「立則見其參於前」節】
「殺身成仁」,仁人能事也。志士未必德詣到仁處,只志之所在,便一時做一路天理,更顧不得身。孔子如此說,子路以見危授命為成人,子張以士見危致命可己,子夏以頸血濺趙簡子,聖賢之志氣所尚可見矣。宋儒氣象全別,今儒又極力貶氣節二字,宜天下皆無氣無節矣。【「子曰志士仁人」章】
賢大夫德位俱尊,事之便可以束修人;仁士才品兼優,友之便可以薰陶切磋人,真如百工之利器也。予受郭友敬公、王友法乾切摩久矣,惜事賢大夫滋味未嘗著,天何不愛我也!【「子貢問為仁」章】
按「時」即「敬授人時」之時。夏之時令極善,如月令所載,某月【云云】,某月【云云】。天子之調燮奉若,諸侯之承宣政事,農工之稼穡攻工,師儒之執業肄習,畢舉三代所同,而天時人事之相應,則取乎夏。行者,行其時令也。如天子以季冬頒來年十二月之朔于諸侯,受而藏之祖廟,每朔以特羊告廟,請而行之,即此「行」字。近代徒以建寅月為歲首,全不從其時令而行,是止依夏人正耳。豈吾子「行」字之義哉!而又信小術,用建滿平收,其曰宜云何云何,不宜云何,是擇吉小技,豈治歷明時大法耶?【「子曰行夏之時」節】
王政聖學之亡莫甚于樂。然吾觀鄭世子樂書、韓苑洛樂器數音,理猶可循也。儻有王者修明學校,分定歷律,為特科以教士,三年選舉,重其薦用,不三考而古歷古樂皆可復也。【「樂則韶舞」節】
僕每自檢諸慾,惟色根難斷。嘗經歷人情,惟好色最真。目中求一箇好德如好貨、如好名者且未見,況好色乎?【「子曰已矣乎」章】
昔夫子詔子貢以「一貫」,當下未能理會,又不能再問,故因其問而以「恕」字示之。蓋吾儒只是箇求仁,仁只是以一心通天下,合天下為一體。非「不欲」、「勿施」,無學術矣。非絜矩,無治平矣。體帖到此,則謂告參之「一貫」重行邊,告賜之「一貫」重知邊者,尚屬文人浮見也。【「子貢問曰」章】
此章之旨蒙塵,致使後世腐儒不思謀養身家之策,而甘心貧苦,徒務講讀著作,以孔子之言借口。不知告冉有策衛之言,先富後教,籌應知已,不廢足民。聖人之自處,何獨不然?況吾子祖述堯、舜者也。若廢卻利用厚生,尚得謂之祖述乎?蓋吾子之所謂道,即指德行兼六藝而言。所謂學,即指養德修行習六藝而言。若如此謀達而見用,固不憂貧,便窮而食力,禮、樂、射、御、書、數皆足自養。如簡兮碩人,以樂養也。如執玉王良,以御養也。如子為委吏,以數養也。是進退皆得食的,較耕稼尚憂荒旱者,更是上天旱澇所不及。故曰「學也,祿在其中。」其理自明。想為及門憤道不行輒欲學稼、學圃者發論,後人不但迷了道學,亦呆看夫子矣。【「子曰君子謀道」章】
「知及」章宋人更是說夢。通章十一箇「之」字,沾連到底,焉得解前「之」指理、後「之」指民乎?予以為此吾子論服民定國之全功也。「知及之」,謂聰明知略足以得民,如秦皇、新莽順成是也。「仁守」,如漢高、唐太是也。「蒞位」,如漢文帝是也。然不定服色、立制度,終未善也。【「子曰知及之」章】
此處怎不說是「氣質之惡」?【「子曰有教無類」章註】
季氏
「均無貧」是聖人富國法,「和無寡」是聖人強國法,「安無傾」是聖人定國法。【「丘也聞有國」節】
「友直」對「善柔」說,「友諒」對「便辟」說,「友多聞」對「便佞」說。朱註只拘文辭,挨次對講,與「不見而」章節同一失也。【「孔子曰益者三友」章】
儼問:「『節禮樂』註謂『辨制度聲容之節』,何如?」予曰:「宋儒工夫只在辯論考究上用心,不知孔子是說行禮奏樂若無節,便是『驕樂』,便成華靡奢泰之禮、靡靡淫逸之樂,須是去『節禮樂』。但人多不樂就規矩準繩之禮、平和安雅之樂。能樂此則益矣。宋儒全廢卻孔門六藝成法,故解此等書皆支離。」【「孔子曰益者三樂」章】
詩曰:「天難諶斯。」又曰:「峻命不易。」書曰:「惟命不於常。」恐「天命」不是「所賦正理」之解。【「孔子曰君子有三畏」節】
九思工夫,惟思明、思聰最難做,亦最難理會。【「孔子曰君子有九思」節】
「求志」,求其所志者也。謂當隱居之時,便汲汲用力,將致君澤民如兵、農、禮、樂等本領都作成片段,以待用。註下一「守」字,千里矣。蓋因其學與孔門別,故處處相齟齬也。【「隱居」節】
以「問政」章有齊景公,而錯誤「誠不以富」二句於「辨惑」後。以程註推之,則二句當在齊景公之上【參看四書章句集注顏淵篇「子張問崇德辨惑」章朱註引程註。】。書體多如此,觀中庸可知。【「齊景公有馬千駟」章】
陽貨
呂聘君申嘗曰:「陽貨以術致孔子,若即去見他,過重矣;若終不見他,失禮矣。偶聞他也不在,此時可以拜貨矣。這一『時』字最妙,孟子『瞷』字便太著意。」【「陽貨」節】
予少年作此段文云,讀魯論而歎聖人之不可測也,有數言而終默然,似遠之而實深契之者,此不答之答,如子之於南容是也。有言之而隨唯諾,似親之而實深拒之者,此答而不答,如子之於陽貨是也。彭恆齋大許曰:「最妙。一箇『答而不答』,使聖人如畫。」
或謂曰:「『不可』兩句仍係陽貨自問自答之言,直至『歲不我與』;下面『孔子曰諾』,方是孔子之言。」亦未嘗不合。【「謂孔子曰」節】
此二句是夫子從罕言中偶一指示,便定千古性旨。程、朱全不解此,謂天命之性,堯、舜與途人皆一,是昧「性相近」之旨也;謂性落氣質便雜,便有惡,是昧「習相遠」之旨也。昧夫子性旨,故與孟子處處冰炭。予詳辯之,在存性編。【「子曰性相近也」章】
前記聞弦歌之聲,子游述夫子學道【云云】,非禮、樂即道乎?後儒乃道其所道,專事訓詁、禪宗,而坐視禮、樂之亡也。傷哉!【「子游對曰」節】
宋儒看「仁」字似若虛大,其實小了,仁人總成小人儒伎倆。予嘗舉此章與同人論。五者便是堯、舜如天之仁,溥濟萬方,澤流百世真本領。漢高只行得一句粗淺處,便成四百載統業,「惠則足以使人」是也。【「子張問仁」節】
嘗拈此章與「欲赴公山召」問同人,兩人皆以畔書矣,夫子之欲得無踰矩乎?答曰:「公山畔季氏也,非畔魯也。佛肸畔趙氏也,非畔晉也。二人必假強公室抑私門為名,正合夫子素志,故欲往。亦看得二人非可與『為東周』人品,故不果耳。」【「佛肸召」節】
孔門於詩曰「學」,於周南召南曰「為」。學也,為也,可以讀講了事乎?今日之讀詩講詩者,其有可以興、觀、群、怨者乎?其有能事父、事君、多識物名者乎?蓋以未嘗學之也。今日之不讀二南、不講二南者,果如「正牆面而立」也乎?蓋夫婦摯而有別,即所以「為」關雎。富而能儉,貴而能勤,尊夫、敬傅,孝於父母,即所以「為」葛覃。雖不讀講二南,不害其「為」二南也。解「學」、「為」二字,則天下乃有詩矣。【「子曰小子」二章】
國奢示之以儉,國儉示之以禮。春秋禮樂之弊在文具繁興,失其本也,故夫子如此說。今日禮樂之具盡亡矣,夫子可作,必將曰:「禮云禮云,不玉帛云乎哉?樂云樂云,不鐘鼓云乎哉?」【「子曰禮云禮云」章】
微子
吾黨妄讀一生書,習而不察者儘多,如微子。微仲【「仲」字似為「子」字之誤。】
自武王定鼎已封於宋為公爵矣,如何兩世稱「微」?周人亦云微子來朝,論、孟皆書「微」。吾是以歎微子之仁也,微子之苦也,周德之大也。漢高猶廟祀,秦始皇封東周君,曹魏猶世封山陽公謚,漢獻帝為服而哭稱「受禪老臣」。晉、宋之後,弒故君,殺孫子,始無孑遺。乾坤日下,竟如此哉!【「微子去之」節】
「范氏曰」一段當在「微子第十八」分註中「出處」二字下,「凡十一章」上。【「齊人歸女樂」章註】
天為世道人心生聖賢,原不是教他「逸」的。七先生身分各有一定的,可不可便各自成一高品,而不做擔當世道、勞濟生民的人,故曰「逸民」。夫子無一定隱見,無一定進退,只一副熱心腸,雖不遇聖明,而一生無一日安逸,此所以千聖之中為獨異,豈第異於七子哉!【「逸民」節】
孟子「聖之時」,「時」字極妙,可謂善傳夫子之神者矣,竟以一字繪出五字。【「我則異於是」節】
子張
觀「可已」二字,孔門所謂人品學術可想矣。後世不曰多讀、善作,則曰心性、天道,其實只是文人、禪宗,非吾儒也。僕于「致命」未逢其會,不敢信也,以下三者,四十年來拳拳不敢自棄矣。【「子張曰士見危致命」章】
「不能執德,雖得之必失之,固不足取。然必宏吾之所執,成己必兼成物,致中和必期位育,便是萬物一體,天地為徒。不能信道,自暴自棄,固不成人。然必篤吾之所信,見得實有諸己,真是大德敦化,便能誠諸其身,著明動變,此等人在上、在下都能撐持氣運,砥柱人群。有之則治,無之則亂。若「不弘」、「不篤」【「弘」原作「宏」,據論語正文改。下一「弘」字同。】,焉能為有無哉!註「則德孤」是教人執德要寬容而已,「則道廢」亦與為有亡不恰對,不親切。正由宋家諸先生執德欠弘,信道欠篤,故凡解此等書皆扞格。【「子張曰執德不弘」章】
「日知其所亡」,日省也。「月無忘其所能」,時習也。合曾子「省身」、夫子「學而」二章,好學之功備矣。【「子夏曰日知」章】
註中病皆在言外,無由摘其誤,而實句句不透切。蓋志者志所學,問者問所學,思者思所學也。程、朱、蘇子輩之學,始終表裏全與孔門無干,更何處是博篤切近乎?若由宋人之學志、問、思,而望仁在其中,又如緣木求魚矣。【「子夏曰博學」章】
學即庠序學校之學,學則三代共之是也。夫子取工之居肆興起,不宜深看。註雖二說,卻於「學」字都不曾解。【「子夏曰百工」章】
儼問:「如何有三變?」予曰:「君子盛德之容只如常,不曾變。自侍君子者「望之」、「即之」、「聽之」覺的如此。然非盛德者不能有此,非真學聖人、真尊聖人者不能覺此也。」【「子夏曰君子有三變」章】
子游所謂「本」,未審何指意者,聖門已開孟、陸之漸乎?【「子游曰子夏」節】
區如圃中畦畛。凡植之者,各色草木,各自一區,區以別其類也。「區」不是「類」。【「子夏聞之曰」節】
甲戍丑月廿五之夜省過,幸元之過隱者必見,微者必顯,人皆見之,或天不成元為小人乎?因服膺此章久之。【「子貢曰君子之過也」章】
端木子言「文、武之道,未墜於地,在人」。此文、武、周公之澤遠也。吾夫子得隨遇得師,及門三千人之幸也。至今日,文僅存於紙,道真「墜於地」矣。雖欲學之,孰從而學之?願吾人取紙上之文,措之吾人身上,雖小亦道也。【「子貢曰文武之道」節】
多,極也,猶足也。註「祇」「適」,未妥。【「叔孫武叔毀仲尼」節】
看至此,思夫子異人處在「斯」字,其他聖賢以至豪傑,立都會叫人立,道都會叫人行,綏、動都會叫人來、和,生死都有關係,但不及夫子之神妙感應,有淺深耳。因觀宋儒從何處託此。朱子未嘗造就成一人,程子口中稱許似有三二人,未及都入于禪,是立之不立也,況行、來、和乎?生也不過先生之稱,且多兄弟之號。今觀其所定禮儀,曾不敢南面納拜,何人尊如元后、戴若父母乎?死也不過一祭一贊,何人如喪考妣、心喪三年乎?如是光景,恐不堪令豪傑賢士見也,況敢大言「內聖外王」「安成神化」「發前聖未發」「集大成」等語以欺世乎?忽自反,吾教七八人,尚立之未立,道之未行,況得邦家治千萬人乎?殊堪愧汗!【「夫子之得邦家者」節】
堯曰
湯誥原文「肆台小子將天命明威,不敢赦,敢用玄牡,敢昭告于上天神后。【下九十句】
爾有善,朕弗敢蔽。罪當朕躬,弗敢自赦。惟簡在上帝之心,其爾萬方有罪,在予一人。予一人有罪,無以爾萬方。」孔門之引書,顛倒缺略,違其字句,或更其意旨如是。蓋古人讀書,惟取施行,固不沽沾其章句。宋人務讀取三百遍,期一字不差。朱子尤欲讀盡天下書,耗有用心氣於紙墨,何為也?率古今之文字,食天下之神智,掃天下之人才,亂古聖之本學,愚哉妄哉!斯世何不幸,而罹茲大禍也。悲夫!【「曰予小子履」節】
予每向子弟言:生世六十餘矣,讀論語分三截:前二十年見得句句是文字,中二十年見得句句是習行,末二十年見得句句是經濟。看秦、漢史嘗說:漢高只行得「惠則足以使人」一句,便定四百年統業,看韓淮陰那等大豪傑,所感激的只在「解衣、推食。」楚霸王只犯了「出納之吝」一句,便殺身敗業。假使漢高能行四、五句,便是三王。【「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」節】
四書正誤卷五 孟子上
原文佚
四書正誤卷六 孟子下
離婁
井田、封建、庠序,先王之規矩六律也。戰國之君臣處士,別有種種富強、捭闔、縱橫,卒致秦、漢以後如彼,而堯、舜、三代之仁政斬焉掃地矣。孟子一生苦心,諄諄成法,讀此及王道諸章,令人扼腕太息。三事、六府、六德、六藝,聖人之規矩六律也。漢、宋之儒生、道學,別有種種訓詁、章句、空靜操存、覺悟禪宗,卒致宋、元以來如此,而周公、孔子、七十賢之學宗頹乎墜地。予不自揣,日夜疚心,存學、存性,共志無人。予與蒼生福薄,即不敢望老孟復生,安得如胡文昭、韓苑洛、楊椒山、呂新吾四先生者一,與之談學救弊哉!【「孟子曰離婁」節】
吾於孟子之論治而悟學矣。人之質性各異,當就其質性之所近、心志之所願、才力之所能以為學,則易成。聖賢而無齟齬扞格終身不就之患,故孟子于夷、惠曰:不同道,惟願學孔子。非止以孔子獨上也,非謂夷、惠不可學也。人之質性近夷者,自宜學夷;近惠者,自宜學惠。今變化氣質之說,是必平丘陵以為川澤,變川澤以為丘陵也,不亦愚乎?且使包孝肅必變化而為龐德公,龐德公必變化而為包孝肅,必不可得之數,亦徒失其為包、為龐而已矣。
周公之聖,必是公西子之賢做成;公西子之賢,必是世間有體段、性和平之善人做成;太公之聖,必是仲子之賢做成;仲子之賢,必是世間有氣魄、性剛方之善人做成。【「故曰為高」節】
孟子引詩,為當日人臣不助君行先王之道者,皆不知畏「天之方蹶」,而甘沓沓也。卒之六國君臣胥為秦屠戮,無一幸免者,乃知天運之蹶也,亦晚矣。吾觀近世學者,高者禪宗,卑者訓詁,尤卑者帖括,居身無義,進退無禮,言行皆背堯、舜三事、周、孔三物之道者,猶沓沓也。天命方將取儒運而蹶之,秦人之禍已著,而沓沓者曾不知醒。吾之憂懼,何有已乎!【「詩曰天之方蹶」節】
孟子看透夏、商、周得失之故,斷定「得天下也以仁,失天下也以不仁。」愚續之曰:「漢、唐、宋之得天下也以智,失天下也以不智。元、明二國之得天下也以勇,失天下也以不勇。」【「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」章】
平生大欠借人證己工夫,只妄謂吾盡其在我,或云吾可自信,或見人負己,或謂人頑梗,不可以情感理動。讀孟子三「反」字,乃憮然「愛人」、「治人」、「禮人」,而不見「親」、不見「治」、不見「答」者,必是吾原不曾真愛之、治之、禮之,而妄自以為已愛之、治之、禮之,或用愛、用智、用禮之不當,而反致其怨惡欺侮,須皆「反求諸己。」【「孟子曰愛人」章】
戰國時滿天下都是殺機,只欠的是個「仁」字。孟子故就其欲無敵於天下的心點醒他。今日滿天下都是個虛局,宋儒卻還向靜坐、章句上做,是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實,幾於抱薪救火矣,豈止「執熱不以濯」哉!【「今也欲無敵於天下」節】
嘗疑「會弁如星」即今清朝之冬時皮冠多以珠石飾之者。孺子所歌「濯纓」,即如今之夏笠著西牛尾纓者,纓每用濯。但中國屢更制度,肅慎人未變耳。「冠系」之解恐不的,系豈常濯者哉?【「有孺子歌曰」節】
觀蓄艾之喻,此亦為欲王而苟且因循,不能斷自今日便行仁者發,當與「以待來年」章參看。【「今之欲王者」節】
今為人言汝「自暴」、汝「自棄」,誰肯甘受?乃「言非禮義」「不能居仁由義」者何多也!孟子點破他,此就叫自暴,此就叫自棄,令人愕然。試看居仁的人何等穩當平妥,由義的人何等光明正大,人卻將自有的安宅、現成的正路曠舍了不覺。孟子喚醒他:「你曠了你安宅了,你舍了你正路了。」令人憮然。【「孟子曰自暴」章】
「爾」字即指人當身而言,下二「其」字自明,近意自在,不必作「邇」通用也。【「孟子曰道在爾」章】
「二老」明是孟子自寓,謂今諸侯有如文王者,我便歸之。【「孟子曰伯夷辟紂」章】 吾讀論語,見此事而凜然懼也。冉有親受聖人之教,在七十二賢之選,而骨力不堅,操守不定,為孔子之所深惡,取後賢之譏評,作萬世之監戒。未必感季氏之私恩,忘君民之大義,只因抱政事之才、多藝之能,便有自恃其長,要誇逞的念頭,遂做出聚斂底事。況我輩無他才能,不得聖人陶鎔,又無七十子切磋,儻有自恃一念,豈不一敗塗地乎?可懼。【「孟子曰求也」節】
草萊自是合當辟得。孟子恨他貪土地、佐軍興,便欲加次刑。又云孟子定三項人罪案矣。予則曰:善戰者加上賞,連諸侯者次之,辟草萊、任土地者又次之。且以為孟子與予易地則皆然。蓋七國皆周先王伯叔甥舅也,若非三等人啟誘搬唆,便不至爭城爭地,致殺人盈城野之慘也。近世之禍,則在遼、金、元、夏。儻有三等人,生民不猶受干城之福哉!吾蓋于北伐之役,而歎費、孫諸公之功在萬世也。【「故善戰者」節】
人即指當時之人,政即指當時之政。適,向也,往也。間,止其所行而參一說也。孟子曰:看今日之人皆不足與之適仁適義,今日之政皆不足間止其所行而參以仁義也,不知根本止在君心耳。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,則君仁而人與政莫不仁,君義而人與政莫不義,君正而人與政莫不正,一正君而國定矣。亦何人不足與適,何政不足間哉?
或曰,不足,猶言不難也。亦通。但改「適」作「謫」,訓「過也」,「人」上添「用」字,下添「之非」字,「政」上添「行」字,下添「之失」字。既覺欠解添改,還於「與」字不通,又欲於下句亦添「與」字。曾謂聖賢之言由人添改乎?曾謂聖賢之書待人添改而後通乎?故吾凡於諸先生添改經書處,皆不能無惑焉。【「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」章】
宋儒學教原與孔、孟不是一家,故凡遇著實處,解來都不親切。此章君子當主教者說,首「之」字二「其」字指學者說,中七「之」字指道說,「自」字指他本身說,亦是學者身上造之、就之也,「以道」便是「深」處。道即堯、舜三事、周、孔三物,大學括為「明親」,孔子統為「博文約禮」者是也。以此造就他,使之循序習行,盈科漸進,日養之禮陶樂淑之中,久之方真有諸己,不比口頭講說、心頭思維淺嘗之學,故曰「深造之以道,欲其自得之也」云云。觀末句一煞,更明後儒昧此一條道,祇慌忽自欺耳,烏能實有諸己哉!不能有諸己,「居」箇甚麼,「資」箇甚麼,況「安」深乎!況「左右逢源」乎!徒令不肖扼腕耳。【「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」章】
觀「詳說反約」四字,恐孟子之立教已微異孔門,但其識高,看到上章耳。【「孟子曰博學」章】
人之異禽獸,盡人知之。其所以異禽獸者是何物事,君子之「存之」者是何工夫,人不盡知也。若出宋儒口,一派禪宗矣。而孟子歷叙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,則即在明倫、察物,惡酒、好善,以至兼三、施四【云云】也。下章承之以孔子而及己身,亦只為王者之迹熄,幸君子小人之澤未泯也。然則孔、孟是存先王之迹,衍百聖之澤者也。迹、澤二字,正當與明物、察倫,惡酒、好善及兼三、施四等一例看,猶吾大學正誤解「緝熙敬止」便是「仁敬慈孝信」也。近與剛主拈出「小心翼翼,昭事上帝」二句作自檢自勗工程,正是要日用飲食,接人應事上明明白白處鼓力向前。【「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」四章】
「故者,已然之迹。」人性已然之跡,非氣質而何?人性「故」之「利」者,非耳聰、目明、子孝、臣忠而何?宋人以氣質為雜惡,是破毀其「故」矣。又曰:「性雖不善,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。」是戕賊其「利」矣,非「鑿」而何?想當時告、荀輩正如宋儒「氣質之性雜惡」等見,蠱惑天下,故孟子指其病根,拈出箇「鑿」字;診其包脈,拈出箇「故」字;下一捷效方藥,拈出箇「利」字。不意千餘年,「鑿」者又紛紛也。傷哉!詳見存性。【「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」章】
萬章
此段不惟大遠於善人之情,亦大遠於惡人之情,似人情所無。不知大頑傲不遇大孝友,其逆施疊加,必有受之不天然處,必有受之不天然時,則頑傲亦有覺悟,不日進日甚也。大孝友不遇大頑傲,其至情、至性必有動之使悔悟處,必有動之使悔悟時,則孝友必見原諒,亦不日進日甚也。惟以大孝友遇大頑傲,受之者愈天然,施之者愈不感動,積而久之,馴而致之,焚廩揜井視為允當,視為功績,蓋由來者漸也,蓋難為常人道也。【「萬章曰父母使舜完廩」節】
嘗與友人王法乾論「仁人之於弟」三語,時文動云:「仁人之心無怒也,何藏?無怨也,何宿?」此不知仁人者也。仁人遇弟駡一句,較平人駡之更怒,但轉眼便忘,不慝于懷也。當弟打一拳,較平人打之更怨,但轉眼便釋,不留于中也。【「萬章曰舜流共工」節】
「先知」謂天下所未知而先知之,乃開物成物之聖人,如三皇五帝是也。「先覺」謂天下皆醉夢而先醒者,乃木鐸救世之聖人,如伊、姜、周、孔是也。伊尹當夏德昏迷舉世睡寐時,故不言先知而任先覺。註又夢語。【「天之生此民也」節】
湯放桀於鳴條,武王伐紂於牧野。「牧宮」二字或孟子發辭,因類而偶誤,記者因以記之耳。或曰,鳴條之小地名也。【「伊訓曰」節】
「己之善蓋於一鄉,然後能盡友一鄉之善士。」朱註似解作勉未為善士者進一步。不知孟子正為已為善士者加一策,筋節全在「斯」之一字。言「一鄉之善士」不可以一鄉之士自足,便要去交「一鄉之善士」;「一國之善士」不可以一國之士自足,便要去交「一國之善士」。觀下引而「天下」,引而「尚友」,其意自明。【「孟子謂萬章曰」章】
告子
「生之謂性」,若以「天生蒸民,有物有則」,「人之生也直」等「生」字解去,亦何害?但告子之心則正如程、張氣質之性,觀杞柳、湍水、無善無不善諸說可見。宋儒卻說告子所見本是,遇孟子問他,他說便不是耳。不知諸先生正不幸而不遇孟子問,故不覺其不是也。然性地見不徹亦自無妨。孔門三千人,可與言性、道者才一二,況後世乎?可怪執告子之舊見,反謂密於孟子、備於孟子,則愚而自用,不能無過矣。至有明陽明先生所謂「無善無惡心之體」,正亦告子無善無不善之見,故稱告子亦是孔門別派,究竟也會成。嗟乎,三代後孰是真孟子哉!【「告子曰生之謂性」章】
氣亦異。【「然則犬之性」註「人與物若不異」句】 以人與物同氣,即告子見也。【「然則犬之性」註「人與物同」句】
宋儒尚未出此三說。【「公都子曰告子曰」三節】 孟子明言其情可以為善,宋儒卻說情惡,甚至論氣質之性,並性亦謂有惡,非孟子之罪人與?【「孟子曰乃若其情」節】
「為不善,非才之罪。」失之遠者,不能盡其才者也。而程氏竟敢說其為惡卻是「才」,朱考亭又稱其密于孟子,真率天下之人而禍人之性、情、才者矣。吾道烏得不莫之禦而至今日也。傷哉!【「若夫為不善」節】
堯、舜之性與途人之性果「一」乎?孔子何以言「性相近」也。性、情、才、氣質果有惡乎?孟子何以言性善,又言才、情皆可為善也?蓋性自堯、舜至途人,萬有不同,而皆出於天命之善,故不曰「一」而曰「相近」。才、情、氣質自堯、舜至途人,亦萬有不同,而亦同而出於天命之善,故不惟性善,而孟子並才、情皆以為善。吾又謂氣質皆善,以清濁厚薄雖不同,而性皆元亨利貞之理,情、才、氣質皆元亨利貞之力、之氣若質也,從何處加「不善」二字?人之為不善,必引蔽、習染使之。雖聖人復起,不易吾言。詳見存性編。
「矯揉」二字,真告子戕賊杞柳之說矣。噫!【「詩曰天生蒸民」註】
昔少時觀陽明書有云:以土打狗,狗狂,只理會土。若以土打獅子,獅子便來撲人。茲讀此節「理」字而忽有慨也。前聖鮮有說理者,孟子忽發出,宋人遂一切廢棄而倡為明「理」之學。不知孟子之所謂「理義悅心」有自己註腳,曰仁義忠信,樂善不倦。仁義又有許多註脚:未有仁遺親、義後君,居天下廣居,立正位,行大道,井田,學校。今一切抹殺,而心頭玩弄,曰「孔、顏樂處」,曰「義理悅心」,使前後賢豪皆籠蓋于釋氏極樂世界中,不幾舍人而理會土乎哉?【「故曰口之於味」節】
錢緒山德洪曰:「操則存。操字幾千百年說不明矣。識得出入無時,是心操之之功,始有下落。操如操舟之操。操舟之妙在舵,舵不是死操的。又如操軍、操國柄之操。操軍必要坐作進退如法,操國柄必要運轉得天下。今要操心,卻只把持一箇死寂,如何謂之操?」予嘗如此解「操」字,不意緒山已先得我心,一見欣然,錄之。【「孔子曰操則存」節】
修己問此章轉折段落。予曰:「孔子之書雖名論語,其實句句字字是行。子試從『學而時習』挨次思想,那一句不是行?唐、虞之史二典亦同。至左傳便辭藻華巧,孟子便添些文氣、文局。吾故曰『左傳孟子,衰世之文也。』」【「孟子曰魚」節】
儼問「『何不用』、『何不為』、主意、口吻理會不得。」予曰:「汝小子輩多為朱晦菴分章裂節所誤,反致不解。昔海剛峯先生論朱子發明經傳之功,不抵其割裂經傳之罪。幼時不曉海公意,近乃知之。如大學、中庸,自首至尾原皆一章,朱子卻妄分大學為十一章,中庸為三十三章,以致許多不通。此章前後『所欲有甚于生』、『所惡有甚于死』緊相應,中『何不用也』、『何不為也』與『而有不用』、『而有不為』緊相呼。朱子卻分四、五節中,隔斷口吻云,則凡可以偷生苟免者,皆將不顧義理而為之矣。故今人反理會不得。」【「如使人之所欲莫甚於生」節】
孟子先說出「仁,人心;義,人路」來,方說「求其放心」,分明是為舍棄仁義者發。「人心」配上「人路」,豈後世操存染禪宗者比乎?【「學問之道」節】
儼問:「『則引之而已矣』,非引其心乎?豈惟耳目?」予曰:「形、性不二,孔門一片工夫。故告顏子非禮勿視、聽、言、動。治耳目即治心思也。孟子『先立其大』,似與孔門微別。後象山之學正是如此,想他資性高,直向根本上捉定。然顏子豈資性庸下者乎?孔子亦只是從『博文約禮』誘他。要之,學教之旨微異孔門。」【「曰鈞是人也」節】
嘗講此章,因論科甲以詩詞、帖括取士之法,作俑何人,其壞儒道、誤人才、賊民命、降氣運之罪,上通于天。莫道唐、虞、三代士習民風渺不可追,雖戰國時修天爵以要人爵者亦何可得哉!予嘗言:修真德者受真福,修假德者受假福。今日莫道從吾存治,備舉王道,使天下皆樂善真品而乾坤復泰,即單行選舉、徵聘一條,吾知假仁者必勉修定省、溫清之子職,假義者必勉修隅坐、隨行之弟道,假忠信者必勉修姻睦、任恤之賢行。此時,天下之為父兄、宗族、鄉黨者,享福何等哉!況至性自在人心,其鼓動真德,必更多乎!世之君子苟見愚說,而入朝不以更制科、復選舉告其君者,其不仁當與作俑者等矣。【「孟子曰有天爵者」章】
仁之勝不仁也,如湯、武必勝桀、紂。今之為仁者,指後世宋襄、梁惠而言。到小惠不勝秦、楚,則謂之仁不勝暴。此又助於強暴之甚者也。彼行小惠者,亦終必滅亡而已矣。後世以理欲、公私訓仁、不仁,千里矣。【「孟子曰仁之勝不仁也」章】
儼問:「如何是『為仁不熟,反不如他道之有成』?」予曰:「存心養性不到終食不違處,反不如技藝農桑專心致志者羈著此心,不馳于人慾。發政施仁不到仁覆天下處,反不如富強霸術令行禁止者保大其國,不至于削亡。」【「孟子曰五穀者」章】
看「先立其大」、「知言」、「養氣」等,似與孔門「學而時習」者不同,亦不見與章、丑輩行禮、奏樂用工夫處,便疑微異孔門。乃前云「深造之以道」,茲云「必以規矩」,何者是孟子之道,何者是其規矩乎?門人以周、孔之三物為朝廷之制度、學教之常事而不記乎,抑已如張起菴所云「即心是規矩」也?【 「孟子曰羿之」章】
「亦為之而已矣」,「孝弟而已矣」,「烏獲而已矣」,「是堯、是桀而已矣」,末云「求之,有餘師。」何等容易,何等現成!真足鼓動人為聖志氣,其指示人做工夫處曰:「服堯服,誦堯言,行堯行。」簡易直捷,莫過于此。【 「曰奚有於是」節】
元嘗言二千年無聖人,非無作聖之人也,因作聖有二弊:一在視聖人之廣大精微處為聖人事,畏之曰:「非我輩所敢望」;一在視聖人之曲行節目,謂聖人不在此,諉之曰:「即能此豈便是聖人?」是將萬古無聖矣。元謂吾人為學,當如范睢為秦謀取天下,得尺是尺,得寸是寸,即如服聖人一服,不現合聖人之一服乎?誦聖人之一言,不現合聖人之一言乎?行聖人之一行,不現有聖人之一行乎?非孟子真作聖人之人,說不如此平實親切,令人拜拱。【「子服堯之服」節】
有人於此,越人射之,則己談笑而求宽免,道其自卑尊伊之情,望其一念大義而恕己也,無所責望也。其兄射之,則己垂涕泣而求宽免,道其一體骨肉之情,咎其忍心不仁而殺己也,不能無悲憤也。小弁之怨如是也。俗解二「己」一「其」字別作一人,誣矣。【「曰固哉」節】
孟子門下無如孔門之善學聖人者。然陳臻、屋廬輩能細心體驗師長之行事而考究義理,不惟自己受益無盡,師長之得力亦多矣。【「他日由鄒」節】
吾觀伊聖之五就桀、成湯之使之五就桀,而歎二聖人仁之至、義之盡也。一就之冀其改也,見其不可而去。又久之,冀其或有悔與?再就之,又不可而去。至三,至四,至五,見其斷不可矣,乃放之。又三年,使其如太甲之處仁遷義也,必反之。卒不可,乃伐之。【 「孟子曰居下位」節】
孔子之在魯也,三月大治,齊還侵地,冉、樊兩勝齊師。公儀、柳、思乃不能保魯之不削,致孟子「削何可得?」之言,一若削亦僅僅難之者。蓋思、孟已漸失孔子之傳,非復兵、農、禮、樂之學矣,又何責于漢、宋二代之儒哉!但中庸猶諄諄於位育,孟子汲汲于王道,是所異于後世訓詁無用之學者。若徒「天命」、「率性」、「盡心」、「知性」等章,其於周、程、朱、陸之相去也幾希。【 「曰魯繆公之時」節】
觀此章大有慨于兩宋矣。宋之事君者曰:「我能為君失土地、耗府庫。」宋之所謂良臣,古之所謂民賊也。「我能為君媚讎國、戰必敗。」宋之所謂良臣,古之所謂民賊也。若有如老孟所稱「民賊」者,吾必謂之良臣、良臣矣。是猶家之有子,然得孝子,家之上慶也;幹子,次焉。將以敗家子加幹子,可乎?吾見其惑焉。【「孟子曰今之事君者」章】
觀自古聖賢豪傑,都從貧賤困苦中經歷過、琢磨成,況吾儕庸人,若不受煅鍊,焉能成德成才?遇些艱辛,遭些橫逆,不知是上天愛憫我,不知是世人玉成我,反生暴躁,真愚人矣!【「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」章】
盡心
心即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之心,是人人本有,故曰「其心」。人盡其惻隱等「四端」之心者,知其仁、義、禮、知之性也。性命于天。「知其性,則知天矣」。
知天,便知我這心性都是天命我的,不是懸空說箇「盡」、說箇「知」,便支吾過那天。須是靜存動察,葆攝住我天賦的本心,禮陶樂淑,培灌起我天命的本性,天纔懽喜,方是所以「事天」也。正如父母生與我身子,付與我家業,我能保全,所以事父也。吾君命與我人民政事,我能料理,所以事君也。「賢者能無喪」章便是「存其羞惡之心」的樣子。「桐梓」二章便是「養性」「養」字的註脚。朱子「履其事也」之解可謂的確。
能存養以事天矣,然或以所遇之順逆、窮通貳其心,則事天者必不真,必不終,將獲譴于天而奪其命矣,焉能立命?故必殀壽不貳,只修身以俟天之處我,方是「所以立命」也。此「立」字與論語「患所以立」「立」字同義。下章正發明此意。【 「孟子曰盡其心者」章】
能修身以俟方是「順受」,「盡道而死」方是「正命」。不然,豈惟犯王律、結怨讎、積貨殺身者非正命也?凡貪財好色,不慎起居,不節飲食,諸致疾禍者,皆「巖牆」、「桎梏」也。【 「孟子曰莫非命也」章】
「萬物皆備於我矣」一句,孟子畫出「仁」字本體。吾人之仁,原通天下為一體,只為一己不能復禮,便與天下隔絕。纔能使己勝外物,復了天理之則,便全了萬物皆備之我,天下豈不歸在我仁中?這「我」字即論語「己」字。「歸猶許也」,千里矣。【 「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」節】
「彊恕而行,求仁莫近焉」,即「能近取譬」。求仁之方,孔、孟如出一口。除了人情物理,更無處下手,更無處見「萬物皆備」之「仁」。絜矩之道,到底「平天下」方是「恕」行了,方是「明明德」于天下了。宋儒所見原別,故開口便差。【「彊恕而行」節】
刁文孝倒變孟子文法,曰:「著之而不行焉,察矣而不習焉,終身知之而不由其道者,眾也。」蓋孟子所承者,周公、孔子之末流,天下狃于習行故套而欠著察;文孝所承者,周、程、張、朱之末流,天下惑於禪宗、訓詁故套而不習行。其所慨皆傷心語也。【 「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」節】
必其性分自足,視貧富如一,所謂「大行不加,窮居不損」者,豈止識力過人乎?【 「孟子曰附之」章】
王道如橋梁之濟渡,霸治如肩負而救涉。【 「孟子曰霸者」章】
修己問:「『無他,達之天下。』集註及諸解家俱于『無他』二字不著痛癢,何也?」曰:「未得孟子之意也。
孟子是先有『達之天下』句在胸中,方說此章書,猶言不同別的,只人人親親敬長,行其本有之『良知、良能』者,仁義便滿天下了。當與『道在爾』章參看。」【「親親仁也」節】
上文已言「無不知愛敬矣。」此句不通。【「親親」節註「雖一人之私」句】
宋家諸先生先坐箇禪宗在內,將聖賢都牽來就他主意。如「孔子登東山」章,無來由生添上箇「大而有本」,此章無來由添上箇「至虛至明。」予謂此章前截只是大聖人雜於愚人而不驚,不自賢智,不大聲色。深山中居,便是一箇深山野人。及其聞善,卻一往莫禦。正如孔子於鄉黨,恂恂似不能言,儼然昌平鄉中一鄉人耳。及在宗廟朝廷,卻便便言,大聖人一樣氣象。因顧修己曰:「吾之不理人口,不洽人情,正少此意。真可愧也。」【「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」章】
此章論人品都在好邊,一等進一等。「事君人者」以能事是君,則為容為悅;若不能事是君,則無以自容,自心不悅矣。如註「阿徇」「逢迎」「鄙夫」「妾婦」,則下節「悅」字說不去矣。但事君人專以得君愛君為主,如程濟、楊葉史諸君子,止知事惠宗而已矣,社稷安危不計也。若于忠肅,則以安社稷為悅英宗,生死不計矣。儼侍曰:「時說不稱『臣』,而曰『事君人』,賤之也。」予曰:「否。下『天民』不稱人,更賤于人乎?『有大人者』,非人乎?」 【 「孟子曰有事君人者」章】
吾自幼不解「盎於背」。自吾友張文升方悟出。文升少時乘驢行吾前,吾背後望之,殊異於人,?思近地,莫揣其誰也。鞭驢追之,及視之,文升也。乃歎曰:「一才子盎背如此,況聖賢乎?」
「施於四體,四體不言而喻」言所性之德,克布於四體,動容周旋中禮,不待言語而人共喻。君子盛德之發現,如子夏歎君子之三變,門人記夫子溫厲,威不猛,恭而安,鄉黨一篇皆是也。註「不待吾言,四體曉吾意」,謬矣!試問常人之四體有待人言語而後喻者乎?【「君子所性」節】
孟子氣象甚廣大,規略甚曠遠,只談學常從事父從兄上著力,談治必在田里樹畜上著手,便平實,便王道,前無五霸,後無宋儒矣。【「五畝之宅」節】
「孔子登東山」二句,猶言在一國則高於一國,在天下則高於天下也。小魯、小天下,便有魯之人物難為觀、天下人物難為觀意了。故下緊承「觀海」二句,總言孔子即是天下的泰山、萬河的大海,但遊其門,凡諸子百家之言俱不足道矣。蓋其道盛大流行,汪洋無際,如水之瀾,照耀乾坤,髮隙不遺,如日月之明。即如子貢形容夫子宗朝之美,百官之富一例看。聖道之廣大高明如此,入道君子若非如聖門兵、農、禮、樂各具一體,斐然成章,焉得達到聖域乎?看「盈科」「成章」四字,自非後儒空談靜敬、從事訓詁者所可彷彿分毫。註「道之有本」,千里矣。通章何處有此意?【「孟子曰孔子登東山」節】
吾嘗痛禪宗、章句之惑天下,而有矯激之論曰:「自靜敬、註疏之學行,莫道堯、舜、周公之道亡,求如古之異端不可得矣。試觀今世,若有為我之楊子,雖充塞聖人親民之大道,蒼生不被其澤,尚使人自全一己;若有兼愛之墨子,雖充塞聖人明德之大仁,施恩無序,尚使蒼生實被其排難守卫之功。何至主教大儒讀講著述,耗損自身之心血精力,雙瞽其目,尺寸無補於社稷世運,淪胥以亡,其流禍後世,使國無政事、人無才德、民無教養,舉一切而皆空之如此乎?故妄謂:仙、佛之害,甚於楊、墨;理學之禍,烈於仙、佛。」【「孟子曰楊子」章】
凡書中「有為者」,張仲誠皆主幹濟天下說。【「孟子曰有為者」章】
孟子之為教也,門人有「一若登天」之語,王子有「士何事」之問,恐當時已失周公、孔子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教矣。如尚習行,許多人必無此言。【「王子墊問曰」節】
「殺一無罪非仁也」,故天德好生。晉石崇以勸酒殺人,流血階前,王導、王敦將相坐其上。不惟崇莫之忌,而導、敦恬不之怪,天理全滅。五胡之慘,桓、劉之禍,豈偶然哉?幸也,茂弘之首未梟。【「曰何謂尚志」節】
孟子師弟設言以究天理之盡耳,周家八議之法亦不可不知。【「桃應問曰」章】
宋儒但醒此章,必不分天命之性、氣質之性為二矣,必不謂氣質為雜、為惡矣,必不敢謂「密于孟子」、「備于孟子」矣。讀孔子「性相近,習相遠」而不悟惡之所從來,讀此章而不悟氣質、天性之為一,信口拈戰國告、荀、後世禪宗以為奇者,可謂愚謬矣。【「孟子曰形色天性也」節】
儼問:「時說急於親近賢人,是否?」曰:「若是說智,或作親愛賢人亦通。此句原是行仁之急務,自當以『親親』『賢賢』為急,觀文、武九經,急於親親尊賢可知。」【「孟子曰知者」節】
善陳、戰如何便是大罪?冉、樊之勝齊,非乎?子路之可使治賦,非乎?孔子之慎戰,不欲善乎?且革車其浪設,虎賁其束手乎?蓋孟子只目擊當時蒼生糜爛,多由摩拳沽勇輩引君興兵搆怨,曾無一人引「好仁」,故激為「大罪」服上刑之論,猶無痛心於氣數之降、聖道之亡、生民之苦。根由於禪宗,便惡聞空靜。禍成於章句,便惡聞講讀也。吾心有所大懼,孟心有所大傷,其可為世人道乎!【「孟子曰有人曰」章】
儼問:「『邪世不能亂。』人言邪世不同亂世,何如?」予曰:「是也。如戰國時,雖使四方平定,只楊、墨充塞仁義,便成邪世。如宋朝雖半璧苟安,只禪宗、訓詁迷亂聖道,便是邪世。當時楊、墨之言盈天下,人皆信為真堯、舜,惟不能亂孟子。今日之禪宗、訓詁盈天下,人皆信為真孔子,不為之亂者曾未見一人也。傷哉!」【「孟子曰周于利者」章】
仁人合而為道。惟堯舜三事、周孔三物,真即人是仁,渾身都是仁,渾身都是道。人不合仁,雖滿心拳拳天理,夏釋也。人不合仁,雖百體日日言動,走屍也。況舉世昏迷紙墨中,與『人』、『仁』兩字更何干涉!吾請僭增一言曰:「人也者,世也,合而言之,治也。」【「孟子曰仁也者人也」章】
理者,木中紋理也。其中原有條理,故諺云順條順理。「不理於口」,猶言不順於人口,是為人譏訕。「賴」解何來?「憎茲多口」,言士常見憎於此多人之口也。改作「增」,反費解。【「貉稽曰」章】
孔子曰:「畏大人。」又曰:「出則事公卿。」孟子則「藐大人」,其主意則要「說大人」。「堂高」節又須與世主比競一番,亦不是溫良恭讓,必聞其政氣象,此聖賢所以分也。「說大人」三字是孟子染於戰國習俗處。【「孟子曰說大人」章】
後世道學之言,而其言猶有後世道學所未及者。【「曰何以是嘐嘐也」節】
後世道學之行,而其行亦有後世道學所未改者。觀孟子所述鄉原之言,所狀鄉原之行,與孔子之惡鄉原、誅少正,則古時未嘗無宋儒,但先王之成法未盡墜,賢士君子猶得見其非,指其誣。至後世,則古道盡亡,而天下入其窠窨,胥蒙昧而不覺矣。自非經正,何以靖邪慝哉?願與元同志者,急反堯舜三事、周孔三物之經!【「曰非之無舉也」節】